第十一篇:春雪消融(作者:任丽红、吉振宇)

发布:11-20 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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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19年9月,我去成都参加第五届中国网络文学论坛主题研讨会,借此会议机会,我又顺道去了趟重庆,去看望一位与我相识了多年的一位女作家。我们在咖啡馆里聊了很久,她一直在跟聊,聊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九龙坡那边的一个久远的故事。我说,要不,咱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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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坡,起伏的山脉重峦叠嶂,像一道苍劲有力的龙脊,跨越了重庆四大主要山脉,巴山蜀水,钟流毓秀,孕育了无数的生灵,在青山绿水深处,代代生生不息。

在远离城市灯火的山脚下,在翠竹丛林的掩映中,如果你看到有几缕袅袅的炊烟升起,或是看到寒夜雨紧时露出点点闪烁的灯火,再或是黎明前从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那一定是一处村庄,不管村庄多大,人丁多少,都带着一股人间烟火气,那气味里有生活在岁月的瀚海里不经意间溅起的潋滟微澜,也有生活在记忆深处烙下的或悲伤或欢喜的印记。

住在九龙坡区石板镇天池村的英婆老了,腰弯了,眼珠儿也变得浑浊了。最近她又填了一样新毛病,胸口疼,那痛感有时像针刺一般难受,有时又蔓延至整个胸腹部,能忍受时,英婆就蜷缩在她那张木板床上,闭上眼睛听她屋里唯一的电器——那台老式电视机里放出来的声音,实在忍受不了了,就摸出两片去痛片,吞一口水服下去,疼痛感才会有所缓解。

英婆知道自己病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是胃病是肝病还是肚子里长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她不敢想,也不敢告诉儿女们,能挨一天算一天吧。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疼痛难忍,在床板上滚来滚去,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她才给大儿子金生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金生好像还在睡梦中,睡语惺忪地问了一句:“娘,咋了?”

“我胸口疼,你能不能过来瞧我一眼?”

“好吧,娘,你等我,我让媳妇快点儿弄饭吃,吃完了,我就去瞧你。”

金生家在距天池村三十多里外的石桥镇上,是离英婆最近的一个孩子,其余七个孩子都像棋子一样散落在天南地北。这么多年来,英婆的家从最开始的冷冷清清到人声鼎沸,到如今归于墓园一般的沉寂,能听到的只有窗外的风声和雨声了。只是,这么多年来,她早已经习惯身处这样的孤独和寂寞了。

有的时候,英婆望着窗外远处的那些起起伏伏的山峦就想,自己的生活就是这样样子么?

天大亮了,金生才骑着摩托车匆匆赶到母亲英婆家,他推开了娘那扇歪扭着的还有点松动的房门,扑面而来的是他熟悉的有点陈旧得发霉的家的味道,室内光线昏暗,他的娘蜷缩在床上,左手按着胸口,右胳膊撑在叠得整齐的被子上,一缕白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她痛苦的表情。

“娘,你到底咋了?哪里疼啊?”

英婆用手指指胸口:“就这里,疼了有些日子了。”

“我拉你去镇上医院看看吧。”

“好,那你等我收拾几件换洗衣服,说不准要手术住院的。”英婆边说边弓着腰下了地,提上鞋,从柜子里翻出两套六七成新的衣服,一套穿在身上,一套塞进一个布兜里,又把身份证、低保卡和一卷皱皱巴巴的零钱小心地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英婆收拾好了要出门看病的东西,转过身环顾了一下这个破败的家,眼角有些湿润。英婆屋里其实没啥值钱的东西,有的家具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家具,堂屋里吃饭用的桌椅还是英婆年轻的时候上山坎毛竹自己动手做的,虽然样子不中看,又有些破旧,但它们都是带着时间印记的,记录了英婆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一路坎坷,度过了无数个艰辛的白昼和夜晚,尝尽了人间疾苦,漫长浑噩的人生仿佛也将要走到了尽头。

英婆的心不经意间颤抖了一下,她忽然有种感觉,就是感觉自己这一走,还能不能再回来了,这个家埋葬了她青春的所有梦想,又硬生生塞给了她一个无比艰辛的草衣木食的错位人生,生活的苦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羸弱的背上,让她喘不过气来,唯有咬碎了牙齿,默默地吞进肚子里。

那么,她很能回来么?这个家还有她值得留恋的地方么?

时光荏苒,英子老了,变成了英婆,丈夫也死了,家里就剩下她自己了,更孤独了。最终,她想,自己还是不愿意离开这个让她辛苦了一辈子的家的,这也是让她流了很多眼泪的家。

金生拉了一下娘的胳膊:“快走吧,娘,再晚了,就来不及看病了,医生就下班了。”

“走,就走。”英婆偷偷用袖口擦了下眼角,转身坐上了金生的摩托车后座上。

金生的摩托车像长了翅膀,飞快地行驶在乡村公路上,风在耳边呼呼做响。英婆有很多年没有走出天池村了。不,确切的说是五十多年了。半个多世纪她都没有离开过天池村,年青的时候,生活像一台沉重的石磨拴住了她,她只能起早贪黑的干活,千方百计的养活嗷嗷待哺的八个孩子和瞎了眼睛的老衰。老哀是她的丈夫,一个又老又懒的单身汉,在当年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懒汉光棍,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衰”。英婆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和这个“老衰”扯上关系,命运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把她和一个大她三十岁的老光棍拴在一起,并且还拴成了死结,让她一辈子也无法挣脱,还死心塌地的守了他一辈子,守着那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家。即使后来老衰眼睛瞎了,老得不成样子了,才三十几岁花一样盛年的她,也没有想过要抛弃他。

“娘,到了。”金生把摩托车停在了石板镇卫生院的院子里,扭过头对他娘说:“你慢点下来。”

英婆的思绪这才从回忆中抽了回来。

卫生院的患者不多,金生没用排队,就给娘挂上号了。在内科诊室里,坐着一位中年男大夫,他接过英婆的挂号单,一边量血压一边问:“大娘,怎么了?感觉哪里不舒服?”

英婆指指胸口:“这里疼。”

“经常疼么?”

“是啊,有时轻,有时重,最近几天,有点儿严重了。”

“我给你开两项检查,先做个心电彩超,再做个腹部彩超,看看是心脏还是肝胆的问题。”

“行。”

英婆两项检查做完后,回到了内科诊室,医生看了一下检查结果,对英婆说:“大娘,你心脏不太好,心肌有点缺血,心率还不齐, 肝胆也有点问题,血压还有点儿偏高。”

英婆问道:“是不是长了不好的病啊 ,如果是,我就不治了,回家。”

男医生一摆手,说:“不是不好的病,你别着急,你的心脏和肝胆上的病都不是很严重。但你的疼痛还是不能查出是哪儿引起的,查不出原因就无法对症治疗。”

医生转过头对金生说:“镇卫生院的检查设备不全,医疗技术手段也有限,不能深入检查,你还是带着老人去条件更好的九龙坡第一人民医院吧,做个增强CT,具体看一下她的疼痛原因在哪。”

金生点头,说:“好吧,只能去大医院再看看了。”

从镇医院出来,英婆对儿子金生说:“你送我回家吧,我不想去大医院看病了,刚才这两个检查都够我买半年的口粮了。”

金生也知道去大医院看病花销大,要是真的查出娘得的是不好的病,是治还是不治?治吧,可能要花上几万甚至十几万、几十万,人还不一定能治好,有可能人财两空,不治吧,娘辛苦了一辈子了,不能连看都不看就放弃了!

“娘,别心疼钱,先上我家,我再和二弟银生他们打电话商量一下,咋想法儿也得给你看病。”英婆眼睛一热,掉下一行眼泪。

英婆五十多年没有离开过天池村,自然也就没有来过儿子金生家,二儿子银生家在山东,更是没去过,也包括嫁到外地的五个闺女家。金生家住在镇上的郊区,两间砖瓦房,院子也不大,金生也没多少文化,只读了三年书,就上山干活了,结婚以后,才出来打工的。现在想想,她都感觉自己挺愧疚孩子的,他们落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读书都成了一种奢望。

如今,八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虽然他们都没上过大学,都没有体面的工作,都没有过上大多数人所追求的富贵的生活,但他们都在拼命的打工挣钱,供孙子孙女们读书上大学,这也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

金生家到了,金生媳妇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见丈夫和婆婆回来了,就忙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接过了婆婆手中的布兜。

“娘,回来了,病看的咋样啊?”

“在镇卫生院也没看出来啥,大夫说让再去大医院检查。”

吃过晚饭,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胸口还疼着,英婆在床上躺了下来,闭着眼睛听着外屋金生和媳妇的对话。

“金生,娘的病真得上大医院看啊?”

“那不看咋弄,娘的病自己会好啊?”

“那要真上大医院看病,不得花几万那?看病的钱上哪儿张罗去呀?”

“咱家里不是还有六千块钱么?”

“那是给小雪攒着下学期交大三学费的钱,你要是拿去给娘看病,交不上学费咋办哪?”

“先拿着给娘看病吧,给小雪交学费不够再说。妈是低保户和贫困户,报销比例高,如果不是什么大病,也花不了多少钱。一会儿我给银生还有小雪的姑姑们打电话,让他们都凑钱给娘看病。”

“就是,娘不是一个人的娘,是八个人的娘。”

听到这里,英婆的眉头一皱,心里有点儿后悔出来看病了,她没有再听下去,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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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梦里,她梦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她此生最不想看到的人,也是此生最恨的人。一个皮肤黝黑、满脸大麻子的白发老太太,她盘着腿,拔着腰坐在炕沿上,手里端着一根长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这个人是英婆的奶奶。英婆站在角落里,想哭又想笑,她想质问奶奶:五十多年前,怎么舍得把才十五岁的孙女为了一个宅基地就卖给了一个老光棍呢?怎么忍心亲手埋葬了孙女的青春和幸福呢?

英婆无数次的梦到过这个场景,无数次的想质问奶奶,但每一次,英婆都不敢张口质问奶奶,哪怕是在梦里,她也不敢质问,因为,在她的家里,奶奶就是天,奶奶的话就是家里的圣旨,所有人在奶奶面前都得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谁都不能违背,违背者家法伺候,不从者,死路一条。

英婆年青的时候叫英子,老了,人们才叫她英婆。

五十多年前,当赌博成性的英子爷爷己无财产可赌的时候,他偷出了家里的房契,押上了家里唯一家产——几间老宅,老宅里住着英子的爷爷奶奶、伯伯、叔叔,还有英子的父亲母亲。全家一共二十几口人的老宅,第二天就让爷爷拱手送给了别人。那天晚上,爷爷垂头丧气的回到家,后面跟进了一帮人,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拿着爷爷抵押出去的房契,对着奶奶晃了晃:“老太太,你可要看清楚了,你家的房子已经输给我了,给你们十天时间,搬家倒房,十天以后我来收房。”

奶奶呼地一下站起身,想要从大胡子手里夺回房契,但她哪里是大胡子的对手,大胡子只是轻轻的一退,就把奶奶怂倒在了地上。奶奶见来硬的不行,就开始放开嗓子呼天抢地的哭,试图能用眼泪打动人心,挽回损失,但赌场无父子,就是打官司也只认白纸黑字的借据。

事情来的太突然,那天晚上奶奶颠着屁股骂了爷爷一宿。老宅十天以后都是别人的了,家里大大小小二十几口人,怎么办?住哪里?

第二天早上,天刚刚亮,奶奶就叫齐了家里的长辈,召开了一个严肃的家庭会议。 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房子没有了,日子还怎么过?是分家还是重新盖房子?

分家,老宅没了,已经没啥可分的了,即使分了以后也是流落街头;不分,盖房子,咋盖?连房基地都没有,房子盖在哪里?总不能盖个空中阁楼吧?大家愁云满面,一时谁都拿不出好主意。

沉默了一会,婶婶诺诺的说:“我听别人说邻村的天池村有个老光棍,因为穷,这些年都没说上媳妇。但他在咱村后山上却有一个大宅基地,是他爷爷留给他的,他跟乡邻们说过,愿意用他的宅基地换个媳妇。”

奶奶的目光紧盯着婶婶:“真的能用宅基地换媳妇?”婶婶低下头,不敢作声了,眼角却瞥了英子娘一眼。英子娘打了一个冷颤,她抬起头,又正好和奶奶如炬的目光相遇,她慌忙躲开了,她怕婶婶和奶奶会在她唯一的孩子——英子身上打什么馊主意。

“英子她娘,你家英子多大了?”奶奶的话像一盆冷水,随时随地都会倾倒下来。

英子娘不敢大声回答:“才十五。”

奶奶铁青着脸说:“女孩子,早晚都要嫁人的,英子出嫁了,说不准能给你冲冲晦气,你还能再生出个儿子来,这些年你只生出了英子,肚子太不争气!”

英子娘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奶奶:“娘,再想个别的办法吧!”

奶奶叹了一口气,端起长嘴烟袋锅猛吸了一口,头也不抬地说:“恐怕办法没想出来,家人都去讨饭了。”

奶奶突然抬高了声音:“就这么办吧,用英子换宅基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有她能救咱们全家了。你们哥三个一会儿就去天池村,找那个男人,和他谈置换宅基地的事。英子娘,等英子明天放学回来你就跟英子交代这事,告诉她以后不用上学了,准备嫁人吧。从明天起,准备建房子,砖房盖不起,你们就自己上山采石头,砍木头,砍竹子,托泥匹,各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十天内,必须把房子盖起来,不能让村里人看咱家的笑话。”

英子娘红着眼睛跑出了奶奶的屋,她踉踉跄跄的回到自己屋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可怜的英子,娘对不起你啊!”

英子爹垂着头,唉声叹气。

英子在镇上的石板中学住校读书,周末才会回来。

第二天傍晚,当英子兴冲冲的赶回家,看到的却是娘一双哭红的眼睛。

“娘,咋了?家里出啥事了?”

“英子,你爷赌博把老宅输了,十天后人家就来收房子,为了不让这个家散了,你奶奶做主用你跟邻村的男人换宅基地。”

“什么?用我换宅基地?”

“是啊!英子,我也没想到你奶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娘,那个男人多大呀?”

“四十五岁了,听说他有腰疼病,眼睛还不好,也干不了啥活,家里很穷。”

英子扑通一声给娘跪下了,拉着娘的手,泪水扑簌簌的往下流:“娘,他比我爹还大几岁呢,我不想嫁给那个老男人!你去求求奶奶,让她改变主意吧,别让我嫁给他了,我给奶奶当牛做马,我给她接屎接尿,我给她养老送终,你去求求她吧!”

英子娘泣不成声,把英子紧紧的搂在怀里:“我苦命的孩子啊,娘也心疼你呀,但是,这是唯一的办法,你不嫁,全家就得讨饭去了。”

这天晚上,英子一夜没睡,黑暗中,她瞪着眼睛胡思乱想:自己明天该怎么办?是顺从奶奶嫁给那个老男人?还是逃离这个家?逃,又能逃到哪里去?逃跑的路上自己会不会饿死?会不会冻死?夜里会不会遇到坏人?她胡思乱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第二天一早,奶奶就催促家里的男人们上山采石伐木,为盖房子准备材料,而她则领着英子娘、英子伯母,英子的婶婶和英子,让英子的堂兄赶着一辆驴车,来到了天池村那个外号“老衰”家。

那个“老衰”真的有点老,比英子的父亲还老,眼睛得眯缝着才能看清人。因为没有啥劳动能力,人也萎靡,屋里家徒四壁,连一件像样的家具和被褥都没有。英子的心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把她对未来生活的一切美好向往都冰封淹没了。

既然是交换,那也就没啥可谈的条件了。奶奶对老衰说:“既然你家没有一分钱聘礼,我家也就没有一分钱陪嫁。”

老衰说:“嗯,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那就签个字据吧。英子年龄小,要是在我这里住不习惯,没呆几天再哭天抹泪儿的跑回娘家,我不就人财两空吗?”就完老衰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张已经写好的卖身契。

立卖身契约。九龙坡区石板镇青龙村陈桂英,女,年方十五,情愿与石板镇天池村赵全福位于青龙村一处祖传宅基地交换为妻,两边情愿,各无悔,恐后无凭,立约永存。

立卖人:陈桂英(英子)

交换人:赵全福(老衰)

公元一九X X年七月一日立

老衰先在上面按了手印儿,然后推到了奶奶和英子面前,英子把两手紧紧地藏在身后,奶奶把她的胳膊使劲往外拽,英子拼尽力气往后挣,奶奶抬手一巴掌打了英子一嘴巴,强行拉住英子的右手,按下了决定她一生命运的红手印,英子泪流满脸。没有情投意合,也没有两厢情愿,在当时英子奶奶建立的权力体系下,轮不到英子是否应允,甚至在英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抗之前,就在奶奶的威严下完成了“交换”。

奶奶问老衰:“你的宅基地地契呢?”

老衰从一个掉了漆的木盒子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交给了奶奶。奶奶这才把按完手印的卖身契交给老衰,老衰眯起眼睛端在手里仔细看了一会儿,咧开嘴笑了。

奶奶说:“十天后,我们把英子送过来。”

英子跟了这个老男人,会吃多少苦遭多少罪?没有人能知道。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婚姻,英子要过的注定是一个人孤独终老的漫长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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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从老衰家回来后,英子连晚饭都没有吃就躺下了,她默默地流着眼泪,到了后半夜,英子突然高烧起来,把英子娘吓的赶紧下地找药。英子整整躺了三天,人也瘦了一圈。

第四天,英子起来吃了点儿早饭,简单的梳理了一下头发,对英子娘说:娘,我想去学校一趟,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我要把行李拿回来。

“行,那你要注意安全,记住,要早去早回呀!”

“放心吧,娘,我答应家人的事,是不会反悔的。”

其实,英子的心里还装着一个人,这个人是高她二届的初三一班的学长邱同。

英子到学校后,老师和同学们都纷纷问她怎么耽误了好几天课呀?英子苦笑了一下,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那张卖身契的事儿,怎么说?无论如何她也是张不开口的。

午休的时候,英子在男生宿舍门前徘徊,她想和邱同说说自己的痛苦,说说自己那张卖身契的事儿,可是,邱同现在还只是一个学生,他能救自己么?

刚入中学的时候,俊俏的英子经常遭到一些顽皮贼骨、品行不端男生的骚扰。有一次,在食堂打饭,有几个高年级轻挑浮薄的男生故意往英子身边挤,一边挤一边不怀好意的笑,有的还顺手捏一下她的胳膊,扯一下她的辫子,英子满脸通红,泪水在眼里直打转转,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怒吼:你们想干什么?欺负女同学算什么本事?

那几个男学生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白衬衫文文弱弱的男生,有人认识他,是初三一班的邱同,那几个男生围拢了过去,挑衅似地问道:“小白脸,咋那么好管闲事呢?他是你妹还是你媳妇儿啊?”

“什么也不是,就是见不得你们这么欺负人!”

其中一个男生抱着膀子,眼睛斜倪着邱同:“哥们儿,不用你硬气,我还真想看看你有多大能耐,不服的话,放学后,咱们校门外比划比划?”

英子急忙拉过邱同:我们快走,这顿饭不吃了。

但是,那天晚上放学后,邱同还是被那几个男生堵在路上给打了。第二天上午,邱同的父母找到了学校,校长一看,邱同的父母都是当地有名的医生,那个年代,医生是最受社会尊重的,赶快吩咐教务处严肃处理,整顿校风,把那几个混蛋男生揪出来,给邱同道歉。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英子了,英子的心也开始藏进了一个小秘密。也从那天起,学校只要有体育活动或比赛,邱同多数时候都在场上,英子就跑去观看,邱同能感受到某个角落里一个女孩投来热切的目光,那目光,像一团火焰温暖着邱同的心。

一对懵懂少年,心有所属,只是谁也不敢说出那个幸福的秘密。

英子心灵手巧,用了几个晚上,在寝室的床上绣了一个白手帕,上面开着两朵并蒂莲,她哪里是绣手帕,明明就是在绣自己的春天。

周末放学后,英子故意走在后面,磨磨蹭蹭的好像在等什么。

“英子!”身后有人叫英子。

英子回过头,竟然是邱同推着自行车站在她的身后。她羞红了脸,不知该说啥好。好半天才了一句:“你咋没回家呢?”

邱同回道:“不着急,今天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再回家。”

十月的天空格外高远,原野上的小虫啾啾的叫着,像是在诉说着什么秘密。晚风徐徐吹来,弥漫着桂花的香气。山路两旁到处都是盛开的野花,英子走走停停,见到野花就蹲下来采摘,不一会儿,就一大捧了。

邱同说:“我给你编个花环吧。”

英子高兴地说:“好啊!”

当邱同把编好的花环戴在英子头上的时候,英子的大眼睛羞涩的闭上了,秀挺的鼻梁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白皙的脸庞圆润光滑,嘴角挂着一抹月牙似的微笑。

邱同看呆了:“英子,你真美!”

英子睁开眼睛,虽然心里小鹿乱撞,但却撅起嘴假装生气的样子:“你坏,我不理你了。”

还没等英子把话说完,邱同就把英子拥入怀里,小心翼翼地吻上了英子的唇,英子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不知是挣脱好,还是静静的等待好,时间在这一刻也仿佛静止了,也许这就是美好的爱情吧。

走到青龙村英子家的路口时,两个人站住了,英子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绣花手帕,塞在了邱同手里。

邱同从书包里掏出一双鞋:“前几天,我看你的鞋磨坏了,我也不知你穿多大码的鞋,试着买了一双,你穿上看看,大小合适不?”

邱同蹲下身子,就要给英子换鞋,英子连忙拒绝:“不用了,我还是回家试吧,在这里试,让别人看见不好。”

从这以后,每次放假回家,邱同都是先送英子回家,然后再骑车回家。两小无猜,情比金坚。他们的爱情珍贵得像一块无暇的宝石,又像是一捧澄莹的月光,让人羡慕,也让人嫉妒,

英子以为,他和邱同会一直这样喜欢下去,永远都不会分开。可是,那张卖身契就像是一道劈山斧,彻底把她和邱同分开了,就像牛郎织女一样,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今生今世永远不能相见。

这两天学校在进行期末考试,由于心不在焉,英子试卷也没答好,有一科还忘记写名字了。不过,也没关系,从此以后,教室里的一切,包括老师、同学和考试成绩,跟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第三天,学校结束考试放假了。英子在寝室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把一些自己用不上又不想大老远的带回家的小东西送给了同寝学生,其中有个女生见英子把床铺收拾得光溜溜的,就好奇的问英子:“你下学期不念了?”

“谁说我不念了?我还想上高中考大学呢!”

英子背着行李卷,拎着自己的书包站在校门外稍远点的一棵大树下等着邱同,她有点恋恋不舍的看着学校,想把它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过了一会儿,英子看见邱同推着自行车从校门口出来了,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张望。英子冲他挥挥手,邱同会意的点了一下头。

回家的路上,英子一言不发,闷着头走路。邱同有些纳闷:“怎么了?英子,放假了不开心么?”

英子还是不语。

“那你是看我毕业上高中了,着急了吧?”

英子还是不语。

“那一定是开学你读初二,我读高一,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你见不到我,心里烦躁吧?”

英子停了下了脚步,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邱同:“邱同哥,要是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怎么办?”

邱同握着英子的手说:“怎么会看不到呢?我一放假,就上学校来找你,还像现在这样送你回家。”

英子又问:“那要是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怎么办?”

“嘿嘿,那我就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到!”

英子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心想,就怕你挖地三尺也难找到我啊!

盛夏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英子感觉有点儿热,她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邱同哥,你看前面有一片竹林,我们到那里歇歇吧。”

“嗯,好的。”邱同和英子推着自行车走向那片竹林。

高大的竹子挺拔苍翠,绿影婆娑,阳光透过竹叶,斑驳的照下来,纤细伸展的竹叶随风轻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竹叶、花香混合的味道,清爽得令人沉醉。

英子坐在一块台石上:“邱同哥,你把行李卷拿下来,铺在地上,我们休息一会儿。”

邱同边铺行李边说:“英子,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像一个世外桃源,走累了,还可以歇歇脚,睡会儿觉,饿了,还有山果吃。”

英子躺在展开的行李上,邱同抬手摘下一片草叶:“你闭上眼睛,我给你吹个催眠曲。邱同把草叶放在嘴边,竟然真的吹出了一个好听的曲调。”

英子别过脸去,泪水偷偷的流下来,她知道,过了今天,她再也见不到心爱的人了。茂密的竹林,就像是一个天然屏障,把人世间的烦恼和不幸都阻挡在了外面。微风拂过,竹叶刷刷地响,仿佛在向英子提示着什么。

英子把温柔的目光看向邱同,决定和他告别。她伸手把邱同的手拉住,然后一用力,把他拉倒在自己身边,她呼出的热气吹到了他的脸上,脖子上,痒痒的。她送上了自己柔软红润的嘴唇,喃喃地问:“邱同哥,你喜欢我么?”

“喜欢,我心里说不出有多喜欢!”

“既然你喜欢我,那今天你就好好的爱我一次吧,我把我今生最最宝贵的东西提前送给你。”

邱生激灵一下坐起来:“你说什么?英子?你要给我什么?”

英子拉住邱同的双手,把它们引向自已丰满的胸口,邱生的手像被炭火烧疼了一样缩了回去:“不,英子,我,我不能伤害你,我不能伤害你!”

英子把头埋在邱同怀里:“温柔地说:“喜欢我,又何谈伤害呢?”其实,英子想和邱同说,今天是你此生唯一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邱生还是不肯就范,低着头不语。

英子突然扯下他的上衣,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邱同疼的哎呦一声,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英子,你咋了?为什么非要在今天?你就不能等到我们结婚那天么?我们还小,还要读书考大学,等我大学毕业了,我就来娶你!”

英子气的眼里差点喷火:“你还是个男子汉不?你已经十八岁了,不小了,在乡下,可以当孩子爹了,我十五岁了,不马上就要十六了,我也能结婚生子了。”

英子拉着邱同跪下,向南磕了三个头,然后又和邱同面对面的跪下,又磕了三个头:“今天就是黄道吉日,我现在就和你拜堂成亲,拜了天地了,我就是你的妻子,你就快点行使你的权利吧!”

英子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扣,褪去身上最后的衣衫,把邱同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的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只向心爱的人绽放,她闭上了眼睛,泪水在眼角悄悄滑落,邱同慢慢的俯下头,吻去了英子眼角的泪水,把她紧紧的搂在了怀里,也把英子腿上一朵褐色的梅花形状的胎记刻在了心里……

英子就像完成了一个神圣庄严的告别,这个告别是一个十五岁少女生命中最高尚、最珍贵的付出和给予,这份付出和给予是唯一的,也是永恒的。这个告别对英子来说意义太重要了,仿佛从今天开始,无论自己的人生遇到多大的磨难,她都不会惧怕了。

英子起身坐起来,穿好了衣服,偎依在邱同怀里。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是,如果今天不把自己交给深爱的邱同,过几天就得交给那个又老又瞎的老衰。

邱同抚摸着英子的头发,用风一样轻柔的声音问:“英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像要生离死别似的,不就是放个暑假么?一个月后,我们又能见面了。”

英子抬起脸颊,深情地看向邱同,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卖身契的事千万不能告诉他,他要是知道了,后果不可想象,也许他会拉着她私奔,也许他会拉着她跳崖,也许……英子不敢想下去了,痛苦还是她一个人承受吧,也许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喜欢一个人,爱过一次就够了,刻骨铭心一次就够了,人生不能奢望太多,转身以后,她就进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会和这个心爱的男人有任何交集了。

到了村口,英子想对邱同说:想我的话来看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背上行李和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敢道别,也不敢回头,她怕管不住自己的眼泪,怕爆发自己的委屈,怕说出那张卖身契的秘密。

天边的晚霞像一片燃烧的火焰,那灿烂旖旎的霞光在残风的轻拂中很快就散去了。

曾有位作家这样写到:“最美的黄昏后,是最黑的夜;最欢愉的背后,是最无望的虚空。”也许,英子前面的路,就是一条无比黑暗和虚空的路。

英子家里所有的人,都在热火朝天的盖房子,听说今天上梁,大人们都去新房宅基地了,只剩下几个年龄小的孩子、英子和被亲人冷眼的爷爷。据老一辈人说,盖房子要做好三件事,才能保证家庭越来越红火,家人安康,幸福如意。

首先要选好日子,也就是在人们常说的“黄道吉日”。这个黄道吉日,一般要找个“风水先生”来定,或自己翻看旧皇历来选定。其次,盖房立木时要放炮、挂红布条。最后

上梁时,还要杀一只大公鸡,趋吉避凶,洒血填宅,因为在传统习俗之中,动土往往会惊扰掌管土地的神灵以及曾经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过往鬼魂,所以人们用杀鸡辟邪的方式来奠基,以保佑开工顺利,得到上天的保佑。

英子的堂兄一大早就满院子追家里那只大公鸡,还写了一副红对联“喜居宝地财兴旺,福照家门富生辉,横批:喜气盈门”。

英子在屋里摆弄着邱同送给自己的新鞋,可惜,就是大了一码,她开始在娘的柜子里翻找布角,想做一双厚鞋垫垫进去,鞋就能跟脚了。这时,她听见外屋有脚步声,爷爷推门进来了,他模糊浑浊的老眼里说不清堆的是眼屎还是眼泪,他弓着腰,悄悄的坐在凳子上看着英子做针线活。

过了一会儿,爷爷颤巍巍的叫了一声:“英子!”

英子连头都没有抬,仍然埋着头做着鞋垫。

“英子,爷爷错了,爷爷对不起你!爷爷混蛋!”说完,爷爷就开始用手打自己的嘴巴,悔恨的泪水流到了胡子上,又掉在了地上。

屋外的几个孩子听到哭声,都好奇的垫起脚尖趴在窗户上往屋里看。

英子抬起头,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痛哭流涕的老头儿,怒火腾的一下冲到了头顶,她把手中的剪刀猛地摔在了爷爷面前:“你哭什么哭?你以为你在我面前掉几滴眼泪,说一句错了,就能改变我嫁给那个又老又瞎的老男人的命运了么?我才十五岁,那个老男人比我大三十岁呀!”

英子声泪俱下,声音沙哑:“爷爷,你知道么?就因为你好赌,一次次的不长记性,把家都输没了,在全家人都快流落街头的时候,我奶奶又把我卖了,卖给了一个糟老头子,我得给他生儿育女,我得给他养老送终,要是过不了几年,他死了,我还得守活寡,这些你知道么?”英子哭的声嘶力竭,浑身发抖,感觉就要背过气去了。

爷爷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该死,我不是人那!我没脸见人哪……”

哭了一会儿,英子爷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几张发皱的钱票,双手颤抖着递给英子:“英子,这是爷爷全部的积攒了,你收起来,将来缺衣少食的时候留着贴补家用吧。”

没想到,英子接过爷爷递过来的钱后,转身就扔到了窗外:“你的钱都带着一股大粪的臭味,我不需要,你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爷爷摇了摇头,无奈的转身走了,边走边抹眼泪。院子里的孩子捡到钱了,你一言我一语的问:“爷爷,这些钱我们能拿着买糖球吃么?爷爷,你怎么哭了?你要到哪里去呀?”

爷爷挥了挥手:“买吧,买吧,我要打鱼去了,我要打鱼去了……”

傍晚,给新房上梁的家人都回来了,女人们忙着做饭,男人们凑在一起用纸卷着烟叶,蹲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企图缓解白日的疲劳。

英子奶奶在屋里屋外走了一圈,没有看到英子爷爷,就咒骂道:“老头子死哪儿去了?是不是手爪子又刺挠了,又赌去了?你们大家快分头去找,上村东头、南头总玩牌那几家看看!”

几个小孩子跑到奶奶面前说叽叽喳喳地说:“奶奶,爷爷没去玩牌。”

“那去干啥去了?”

“爷爷到英子姐屋里说话去了,爷爷哭了,还跪下了呢。”

“爷爷还给英子姐一把钱,姐姐没要,从窗户里扔了出来,被我们捡到了,我们问爷爷,这钱能不能买糖球吃,爷爷说,买吧,买吧。”

“你们看到爷爷去哪儿了么?”

“没有,我们也没跟着他,我们去买糖了。”

“对了,爷爷要出门的时候说他要去打鱼!”

英子爹一惊:“什么?去打鱼!爹从来就不会打鱼啊?!”

英子伯父一拍大腿:“不好,爹可能出事了,赶快去河边找找!”

家里几个男人都向村西的河塘跑去,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回来了,用一个木板抬着爷爷的尸体回来了,到了院子里,咣当一声放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奶奶从屋里踉跄的跑出来,“看到地上爷爷湿漉漉的尸体,脸上衣服上都沾满了泥浆,着实把她下了一跳。突然,她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天爷呀,你个老不死的,你咋还真死了呢?你把家输没了,还不够,还拿自己的命去凑数,这下好了,你到那边就可以天天赌了,再也没有人拦着你了?……”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站在院子里,低着头围着爷爷奶奶。奶奶突然停止了哭声,抬起头,寻找着英子。

“英子呢?”

英子赶紧从奶奶身后走到奶奶身前。奶奶声厉俱色的问道:“英子,你弟弟妹妹们说爷爷去过你屋里,还给你跪下了,你还把他给你的钱扔了出来,有这事么?”

英子低下头:“嗯,有。”

奶奶站起身,抬起胳膊就给了英子一巴掌:“混账东西,你爷爷是老糊涂了,才把家赌没了,他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他是长辈,还用轮到你来教训他么?他去给你承认错误你不但不接受,还挖苦他,刺激他,你这不是往死路上逼他么?”

英子用手捂着脸哭到:“奶奶,我错了!”

“错了?知道错了,你爷爷就能活过来么?”

奶奶一摆手:“算了,夜长梦多,今晚你就走吧,看见你,我就晦气,再不走,说不定又捅出啥娄子来!英子爹,你今晚就把英子送到赵全福(老衰)家。”

奶奶转身往屋里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下回过头对儿子们说道:“找张席子给你爹盖上吧,夜晚别让猫狗给蹬了,明天天亮出殡,不用告诉村邻了,出殡完你们就直接去宅基地干活吧,搬家的事一天都不能耽误。”

众人都散了。英子娘把英子拉进屋里,拿出一套新衣服:“英子,这是我给你做的,你就把她当嫁衣穿吧,哪天你心情好了,就洗洗脸,梳梳头,再穿上这身新衣服,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漂亮的新娘子。”

英子娘一边帮英子收拾东西一边抹着眼泪:“英子,你到了老赵(老衰)家,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和老衰置气,好歹你俩都得在一起过日子,要是将来你能生个一儿半女的,即使老衰先去了,你也好有个依靠。”

英子泪如泉涌,肝肠寸断。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离开家,天地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亲人们明明都知道老衰家是个火坑,还逼着她往里跳。难道这就是她的命么?人为啥挣脱不了命运的枷锁呢?我走了,邱同怎么办?日后他要是满世界找不到我,怎么办?

英子娘把英子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稚嫩的双肩:“英子,你奶是咱家的天,她要是不撑着,咋家的天就得塌了,你别恨你奶,要恨就恨老天爷吧!”

“娘!”

“别哭了,孩子,我们上路吧!”

英子爹赶着毛驴车,英子娘和英子坐在车上,行走在茫茫夜色里,月亮仿佛也知晓了英子的心事,伤心的躲进了云层里。英子娘紧紧攥着英子的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嘱咐女儿:“英子,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冷了,多加衣服;饿了,别吃凉饭;累了,就歇会儿;病了,记得吃药,我要是不能经常来看你,你就照顾好自己吧,可别让我担心那!”

“嗯!”晚上十点多,英子一家赶到了天池村老衰家。英子爹在大门口喊了几声:“赵全福,赵全福!”几分钟后,屋里的灯点亮了,老衰才披衣起来开门,一看是英子一家,惊讶地问:“这么晚了,咋来了?”

英子爹说:“英子爷今天去世了,家里还盖着房子,过几天还要搬家,英子早晚也得来,我就提前给你送来了。”

老衰连连点头:“噢,行啊,行啊!”

英子娘进屋后,眼睛四处看了看,老衰住的是两间半土坯房,外间是做饭的厨房,一进门就能看到一个大灶台和灶上嵌着的大铁锅,上面的木头锅盖黑黢黢的,已经看不出木头的本色了,厨房的北边有一口水缸,水缸旁边堆着做饭用的柴草,墙边还摆着一些坛坛罐罐、锄头铁锹绳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墙壁好像从来就没用白灰粉刷过,多年的气熏烟燎,挂着一层厚厚的灰网和油渍,说不清楚是啥颜色。

进了里屋,是个长条形的筒子屋,中间用一个柜子隔成了里外间,外间窗下有一个床铺,里间窗下也有一个小床铺。屋子北侧是两个木头箱子,屋中央摆着一个吃饭用的木头桌子,几个木凳,应该是用了很多年了,陈旧不堪。

英子躲在娘的身后,不敢看老衰。英子娘带着恳求的语气跟老衰说:“全福(老衰)啊,英子年龄还小,又赶上她爷刚刚去世,她还在服孝期,你就委屈点儿,先别着急跟英子圆房,给她点儿时间,等她习惯你这里了,你们再圆房,好么?”

老衰用手挠了挠头发,嘿嘿干笑了几声,不好意思地说:“好,我知道,知道了。”

夜深了。英子爹娘准备回去了,英子娘一步一回头的看着英子。当驴车远离了天池村,走在空旷的原野上的时候,英子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女儿才十五岁啊,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老衰家,这和把一只小羊扔在了狼窝里有什么区别?英子太可怜了,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而身为她的父母,却没有能力帮助她,眼睁睁的看着她滑进了深渊,自生自灭。

爹娘走了,屋里就剩下老衰和英子了。昏暗的灯光下,老衰看上去比白天还显老,他就像是秋天庄稼地里一棵外强中干的向日葵待割回仓,日后再成为种子重新回归土壤;而英子还是一株春天刚刚开枝散叶的嫩苗,光彩照人,生机盎然,一个生命正在春天里蓬勃生长,而另一个生命即将从成熟的秋天迈向衰亡的冬天。

英子坐在凳子上,也不言声,老衰走到哪里,英子的眼珠就跟到哪里,看得老衰有些局促不安,手脚都有点儿不知道该放哪里好了。

可是,大长夜的,两个人也不能这么干坐着,过了一会儿,老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被子,铺在了里间床铺上,扭过头对英子说:“快睡下吧,天都晚了。”

英子点了点头,拎着自己的两个包裹上了里间的床铺,老衰识趣的回了外屋。英子见老衰走了,打开自己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把剪刀,塞在了枕头底下,合衣躺下了。老衰支着耳朵听到英子躺下后,也吹灭了灯躺下了。

黑暗中,英子和老衰的心都五味杂陈。老衰先天患有眼疾,家境窘困,爹娘走的又早,根本就娶不上媳妇,本来已经对娶妻生子的事都不纠结了,已经抱着孤独终老的想法混日子了,但是,前几天,突然有几个人闯到家里来,说愿意用爷爷给他留下的唯一家产——宅基地换一个十五岁的黄花大姑娘当媳妇,真是天上掉下了一个大馅饼,他心里乐开了花。在他心里,说英子是天下掉下来的大馅饼一点儿都不为过,因为自己已经年老体衰了,再过几年也许就干不动农活了,有可能饭都吃不上。有一次他梦到自己死了,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老死的,而是活活饿死的,所以,越老他就越怕,怕自己走不动干不动那天,自己真就得饿死了。

如今,这个小姑娘来家里了,先不说她能洗衣做饭、缝帘补袜、养猪喂狗、插秧种地,最重要的是她还能生儿子,生一堆儿子,儿子们长大了,再生一堆孙子,还愁没人干活么?还愁没钱吃饭么?从这个意义上讲,英子就是一个神奇的大馅饼,这个馅饼还会像变魔术一样变出无数的小馅饼,老衰想到这里,竟然偷偷的笑出了声。

里屋的英子在黑暗中听到了老衰的笑声,不禁心里一阵翻腾,默默地流着眼泪,想着几天前自己还坐在教室里,身边还有深爱自己的邱同。可是,老天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下子就把自己推到了这个老男人身边,自己漫长的人生拴在了一棵朽木上。

她伸手摸了摸枕头底下的剪刀,这个剪刀是给老衰准备的,如果半夜他忍不住跑过来侵犯她,她就用这个剪刀扎死他,大不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想到这里,她的心踏实了一点儿,也就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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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再长的黑夜也会过去,太阳还会照样升起。翌日的晨曦透过窗棂倾泻而入,暖暖的照在英子身上。英子揉了揉眼睛,扶着床边坐起来,望着眼前陌生的一切,不知道自己该下地干点啥好。

老衰做好了早饭,见英子醒了,就把饭端上了桌子:“去洗把脸吧,吃饭了。”

英子洗了脸,坐过来,拿起一个玉米饼子,掰开,然后在中间抹了点酱菜,低着头吃了起来。

“英子,你吃饱了,别饿着。”

“嗯”。英子应了一声,没敢抬头看老衰。

吃完饭,英子洗的碗。她看厨房又脏又乱,就开始拾掇起来,把碗柜里的碗筷都拿出来清洗了一遍。又在笤帚把上帮了根长木棍,把墙壁高处挂着的灰尘都清扫了下来。然后烧了两瓢热水,放了一把碱面,把锅盖立在热水里反复刷洗,最后,那个黑黢黢的锅盖终于露出了原来的木头本色。

英子在清扫里屋床底下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大箱子,里面装了满满一大箱子的古书,都是线装的,像《史记》《汉书》《左传》《春秋》《三国志》《二十四史》《资治通鉴》《水浒传》《红楼梦》等都有。原来,老衰虽然有眼疾,但是他却记忆力惊人,只要是看过一遍的书,就能倒背如流,出口成章,再加上他又口齿伶俐,能言善道,成了远近闻名的说书名人。一到了农闲的时候,就有人请老衰去生产队的社房子里说书去,他滔滔不绝、妙语成珠的演讲是当时那个年代村里唯一的文化娱乐活动了。

收拾好了屋子,英子又开始清理院子。院子里的那条大黄狗笨笨好像知道英子是这家新来的女主人似的,对着她摇头摆尾,不胜亲热。

门前三三两两路过的村民都好奇的向院里张望,然后咬起耳朵来,都对老衰屋里突然冒出个年青漂亮的女人惊羡不己。

隔壁的张老四是个好窥探别人隐私、爱嚼舌头的多事之徒,他早就对老衰家的事知道了点儿眉目。他站在自家院子里,伸长了脖子往老衰家院里看,正好看见英子在收拾院子,这一看不要紧,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跑回屋里,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老婆喊到:“老婆,老婆!”

张老四媳妇眉毛一挑:“你咋了?大惊小怪的!”

张老四兴奋地说:“不得了了,老衰家的小媳妇来了!”

张老四媳妇嘴一撇:“来就来呗,咋还把你激动成这样呢!”

张老四眼睛眯缝着说:“你不知道,老衰的小媳妇太漂亮了,太年青了,水嫩水嫩的,那脸蛋,要是用手一捏,都能捏出水儿来!”

张老四的媳妇伸手就把张老四的耳朵拧住了:“收起你的歪心思吧,我倒是想把你拧出水来。”说完,手上一用力,张老四疼的嗷嗷叫,连忙喊:“媳妇饶命,媳妇饶命啊!”

英子来老衰家已经三天了,她把老衰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拾掇了一遍,还把老衰家仅有的两床已经露出棉絮的被子也拆洗缝补好了,老衰的家这才彻彻底底的像个家的样子了。

英子之所以这么一刻不停的干活,并不是她心里已经接受了老衰,也不是心里接受了这个家,她怕自己的手一旦停了下来,就会想起邱同,想起自己的爹娘,也就更害怕今后怎么和老衰相处了。在她内心深处,她更希望老衰在她的生命里扮演的是父亲或是爷爷的角色,而不是丈夫。

这天傍晚,吃过晚饭后,老衰在院子里纳凉,英子在门前逗笨笨玩。隔壁的张老四把胳膊搭在墙上,下巴支在胳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老衰唠嗑。

“老衰,你这几天气色不错啊!”

“哈哈,我没啥变化呀?”

“咋没变化呢,人逢喜事精神爽,从今往后,你得越活越年轻!”

“瞎说,那我不成老妖精了。”

“妖精也不会有你这份福气啊,也娶不上你这么年青漂亮的小媳妇啊,看来,还是你爹给你的名起的好,赵全福,全福,老来得福!”

“嗯,嗯,天上掉馅饼了!哈哈!”

“你别看你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那是养精蓄锐。”

张老四瞟了一眼英子,压低了声音问:“哎,老衰,你说实话,睡女人的滋味是不是很快活?何况是这么年青漂亮的媳妇!”

老衰的脸红了:“没有,我俩还没那啥呢?”

“那咋还不动手呢?你不动手,那你闺女儿子会自己从石头里蹦出来呀?”

老衰为难地挠了挠头。

赵老四媳妇隔着窗户喊:“赵老四,你瞎掰扯啥?你快给我回来!”赵老四怕媳妇,听媳妇一喊,麻溜回屋了。

夜幕四合,群山沉睡。老衰屋里的灯忽明忽暗,英子坐在灯下,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书,这几天她的心有点儿莫名的忐忑,白天还好,一到了晚上,她就不敢睡觉,怕老衰爬上她的床,怕老衰强行占有了她的身子。她觉得她坐在灯下还安全点儿,白天赵老四和老衰的对话她都听到了,这更增加了她的不安。

夜深了,英子还在灯下翻书,最后,困的实在不行了,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老衰吹灭了灯,把英子抱起来放在外间他的大床上,黑暗中,老衰抖着手好不容易才解开英子的衣扣,刚把头拱进英子的胸口,英子一把就推开了他:“你,你想干啥?”

老衰被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懊恼地喊到:“我,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啥。”

英子慌忙把衣服扣子扣上,低声对老衰吼着:“不许你碰我!听到没有!”

老衰慢慢爬起来,长叹了一口气。

英子跑回里间的小床上,蜷缩在被子里,偷偷地抹着眼泪。她的爱和身体都是属于邱同的,她怎么能舍得让别人去糟蹋了呢?邱同离自己越来越远,不知道今生今世是否还能再见到他?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守多久?

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如果没有人能拯救自己出去,如果今后的人生最终只能与老衰相伴,她至少还要坚守一个月。前几天邱同在送自己回家的路上,他们那场缠绵悱恻、感天动地的“竹林告别”,她到是希望能在自己的肚子里种下一枚爱情的种子,即使将来不能和邱同在一起,能守着他的孩子度过漫长的人生,也是一种安慰。

好在这晚风波过后,老衰再也没有主动招惹过她。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英子发现老衰的日子并不好过。一亩薄田分三处,还都在山上,老衰的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伺弄庄稼不如年轻人,一年的收成除了留下口粮,其余的也换不了多少零用钱,有时候,翻遍了所有口袋,还凑不够一袋盐钱,这样的日子让英子越发烦恼。

英子想,如果多养几只鸡,鸡生了蛋,再拿到集市上去卖,是不是就能换点儿零花钱了呢?可是,家里只有一只母鸡,下的蛋少的可怜,还不够自己吃呢。所以要想多生蛋,就得多养鸡,正好这几天家里那只老母鸡不下蛋啂啂乱叫,好像要趴窝的样子,英子就跟邻居换了十几个种蛋,放在老母鸡窝里,那只老母鸡也很乖,不管天气多热,都守着那窝蛋,一动不动。

老衰砌了个猪圈,还用家里的余粮跟别人换回来一个小猪崽。英子从山上采回一把花籽,种在了房前屋后,几场雨水过后,稚嫩的小苗就钻出了土壤,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姹紫嫣红的花朵绽放。小鸡崽也蹬壳了,一个一个的从母鸡的身子底下滚出来,毛绒绒的满院子跑,猪崽也在猪圈里撒欢似的蹦跳,屋里屋外,变得干净了,有生机了,有盼头了,有希望了,这些都是老衰心里最真实的感受。

这几天,英子开始为一桩心事犯寻思了,她来老衰家快一个月了,自己的月经还没有来,如果月经期超过了,还不见月经来潮,是不是就怀孕了?她不敢问,也不敢去看医生,只好忐忑地等待着。她心里的秘密虽然藏的很深,但是,如果那次“竹林告别”真的怀上了孩子,自己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怎么办?自己还没跟老衰圆房肚子就大了,老衰要是闹起来,自己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个世上?月份小的时候还不能显怀,上了四五个月后,就再也瞒不住了,一旦种下的种子发芽了,到日子了就会瓜熟蒂落的。

英子算计着邱同可能快开学了,他所就读的那所高中离自己读书的石板中学并不远,走路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她有点儿担心,要是周末放假邱同找不到自己怎么办?

晚上吃饭的时候,英子没有胃口,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胃里还总是往上返酸水,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她见过婶婶怀弟弟妹妹的时候就是这样,难道自己真的怀孕了?难道自己的肚子里真的藏着一个小生命?英子内心忽尔欢喜忽尔焦虑,欢喜的是自己怀的是邱同的孩子,焦虑的是这个孩子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到这个世上。单纯的英子不知该怎么办好了,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好几天后,她决定到石板镇去一趟。

第二天,英子起的很早,她对老衰说:“我想上山挖竹笋,再采点儿野菜到镇上卖。”

老衰说:“去吧,你早点回来。”

英子背着竹篓上山了。去石板镇的路上就有竹林,英子挖了几个新鲜的竹笋和刺老包,又釆了几样野菜,有猫爪菜、香椿芽,折耳根、野葱、野豌豆等,然后用草捆成小把,塞进了竹篓里。

到了石板镇,英子打听到了集市的位置,就把野菜一样一样的摆在地上,有几个阿婆走过来问价格,英子回到:“竹笋五毛一个,野菜一毛一把。”

“诶呀,有点儿贵呀,吃不起了。”

“阿婆,我的菜是刚釆下的,卖这个价格不贵了,你看,多新鲜那,闻一闻,还带着菜香呢!”

“那你就卖便宜点儿嘛,竹笋两毛一个,野菜五分一把,我就买了。”

英子摸了摸肚子,自己还没吃早饭呢,现在肚子饿的开始咕咕叫了。

“好吧,阿婆,那你选吧。”

虽然菜卖的便宜,但是出手却很快,不一会儿,英子一竹篓的菜都卖光了,一共卖了两块三毛钱。英子花了五毛钱,买了五个包子,这才填饱了肚子。又买了一袋盐,一包火柴,最后兜里就剩八毛钱了。

英子背着空竹篓走到一家中医诊所前,犹豫了一会儿,推开了门。

她诺诺的问那个坐堂的老中医:“大夫,不抓药,只号脉多少钱?”

“只号脉,一块钱。”

英子摸了摸口袋,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有八毛钱。”

老中医捋了捋胡子,笑了:“孩子,没钱也得看病啊,你坐下吧,你也不抓药,我就免费给你号个脉吧。”

英子的脸红了,连声说谢谢。

老中医用手切住了英子的手腕,闭着眼睛问:“孩子,你月经停多久了?”

“有三十多天了。”

“从你的脉相上看,你的脉滑而和缓,按之流利,如盘走珠,是滑脉!”

“啥是滑脉?”英子问。

老中医笑了:“孩子,滑脉就是喜脉!你出现了滑脉而停经,可以考虑是妊娠了。”

英子近日的担心在老中医这里终于得到了确定。临走前,老中医还嘱咐了英子一些注意事项。

从诊所出来,英子来到了邱同的新学校——石板高中。她站在学校门外,向里张望,门卫的老大爷问她:“姑娘,你找谁呀?”

“我,我找……”

这时,英子心底有个声音在质问她:‘邱同还在读书,你来找邱同,到底是来告诉他你怀了他的孩子,然后又带着他的孩子被奶奶卖给了一个老男人呢?还是只远远的偷偷的看一眼邱同就走呢?’

英子这时清醒了一些,考虑了再三,她决定选择后者,只远远的看一眼邱同就走,让邱同安心读书。

她对门卫的老大爷说:“我不找人,我就在这歇会儿。”

英子穿过马路,走到学校对面的一棵大树底下,靠着树干,等着邱同放学。等了大约三刻钟的样子,学校放晚学了,学生们鱼贯而出,英子不敢眨眼睛,生怕一时疏忽,错过了邱同,就见不到他了。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她日思夜想的熟悉的身影,邱同推着那辆自行车,正和一个男同学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英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真想跑过去,扑在她的怀里,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难,自己现在有多茫然无助。她刚把手臂扬起,刚想喊出他的名字,心底那个声音又跳出来对她喊到:“不要告诉他,不要告诉他!”她慢慢的放下了手臂,咬紧了嘴唇,远远的跟在邱同的后面。

邱同和那个男同学分开后,就骑上自行车越走越远了,英子在后面跟着跑了一段路,实在跑不动了,就蹲下来喘息一会儿,等她抬起头再次寻找邱同时,邱同早已不见了踪影。

英子泪眼婆娑:“邱同哥,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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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英子的脚步像铅一样沉重,失落的转身返程。等她赶到家,天已经黑了,老衰做好了饭在等她。老衰问道:“咋回来这么晚那?”

英子一句话也没说,默默的坐下吃饭,默默的躺下睡觉。整整三天,英子都没说一句话,像哑了一样。虽然英子该喂鸡喂鸡,该喂狗喂狗,该做饭做饭,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在进退维谷的境遇中,她的内心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在做着无比艰难的人生选择。

是逃离这个家庭?还是死心踏地的留下?都是一条无比艰辛的路,充满了很多不确定性。如果她选择逃离,她的那个卖身契咋办?她的逃离会不会再一次让家人失去房子流落街头?她奶奶会不会饶恕她的悖逆?如果她带着孩子去找邱同,邱同还在读书,没有能力养活她们母子,她的父母会接受她和孩子么?邱同的学业会不会受到影响?他还能考上他所喜欢的医科大学么?

如果选择留下,她就得和邱同彻底一刀两断,和老衰圆房,行了夫妻之实,才能把肚子里的孩子顺理成章的生下来,余生,还须放下心中的执念和怨恨,给老衰生儿育女,如果老衰不能陪伴自己到老提前死了,她现在就得做好后半生孤独终老的心里准备。

这样的遭遇别说是放在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女身上无法做出选择,就是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是一道很头疼的选择题。

英子决定忘记邱同,留在老衰身边,接受命运的安排,为了她的家人,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选择了自我牺牲。

当英子解开了自己的心结,击溃了自己的心魔之后,一切都释然了,她的信念也从云端落在了地上,她开始像女主人一样关心家里的柴米油盐。

一天傍晚,英子在灶台前做饭,老衰在灶下填火,厨房里热气弥漫,英子窈窕的身影在雾气里若隐若现,老衰都看呆了,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从背后搂住了英子,英子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反抗,慢慢的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老衰见状,像得到了默许似的,把英子抱进了屋里,放在他的大床上,用手解开了她的衣扣……英子闭上了眼睛,任凭泪水大滴大滴的滚落。

老衰终于光荣告别了几十年的光棍生涯,自己都已经是土埋半截的人了,现在白天有年轻漂亮的小媳妇给洗衣做饭,晚上还能搂着睡觉,他总感觉像做梦一样,他昐望着英子能给他多生几个儿子,也能让他在村民面前扬眉吐气一下。

老衰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他见英子的腰一天比一天的粗了起来,胃口也比平时大,他就琢磨英子可能是怀上孩子了,真是老天有眼哪!一天夜里,他在被窝里搂着英子,拉着她的手问道:“英子,你是不是怀上了?你给我生个儿子行么?”

英子想了想:“那得生下来才知道是男是女呀。”

“嘿嘿,男女都行啊,以后啊,你就多生,生个十个八个的,家里就人丁兴旺了,也有人出力干活了,等我死了那天,有给我抬棺材的,有给我摔丧盆的,有给我扛灵幡的,阎王爷都得羡慕我。”英子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老衰考虑的全是自己的身后事,英子的人生才刚刚拉开序幕,老衰却想着要收场谢幕了,这出戏该如何唱下去呀?

再难唱的戏也得唱下去,再艰苦的日子也得熬下去。英子变得坚强了,白天她不会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可是,一到了晚上,她的大脑就像不受自己控制似的,学校、老师、同学、邱同、竹林、爹娘、奶奶、卖身契、还有死去的爷爷,像放映电影一样,在她的脑子里经常浮现,挥之不去。

愁多夜长,为了不让自己陷入往事的漩涡,她买了几尺花布和二斤棉花,开始给肚子里的小孩做小衣服、小被子,小鞋子,边做边想着孩子可爱的模样,再幻想他(她)蹒跚学步的时候叫第一声娘的甜蜜,她也就觉得夜晚不那么难挨了。所以,每天晚上她都睡的很晚,直到困的不行了,才会放下针线活上床睡觉。

日子流水般的匆匆过去,英子越来越显怀了,算起来,差不多怀孕有四个多月了。天气开始渐渐的转凉,冬天就要到了。九龙坡的冬天并不是很冷,平均气温在7~9度的样子,但是,在海拔高点儿的地方,气温会低至到零下5~10度左右,只要进入了12月份,几乎每一年的冬天都会有雪花飞临,连绵起伏的山顶会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成为九龙坡独特的自然景观——雪峰。

英子没有富人家孩子那么娇惯,即使有孕在身,还照样出门挑水担柴,割草挖菜,家里家外的活一样都没耽搁。

一天,英子背着竹篓又上山了。天空中飘着像白羽毛一样轻盈、像梨花瓣一样透亮的雪花,有的落在了树上,有的落在了湖面,有的落在了花枝上,有的落在了地上。往远处看,天地之间弥漫着一层透明的雪雾,仿佛是一个空灵、清静、顿悟的禅修之境。

英 子闭上眼睛,贪婪的吸了一口清新的、微凉的空气,陶醉在人间仙境之中。英子伸出手,有几片雪花飘落在手掌上,又悄悄地融化了。

九龙坡的冬天,银装素裹,虽然白雪会覆盖住地上的草木,但仍然有一些耐寒的植物和野菜顽强的生长着,扒开上面的雪层,就会看到一些嫩嫩的,绿绿的野菜,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可爱。

英子蹲下身子,寻找着能端上饭桌的野菜。她挖到了几棵荠菜,虽然长的不大,但翠绿的叶子很是诱人,挖回来可以凉拌,可以包饺子。英子还幸运的发现一棵乌塌菜,它张开的叶子好像一朵花的形状,给萧瑟的大地增添了一抹绿色。最后,她在上坡上挖了一把野韭菜和折耳根,这两种野菜在山上和树林里比较常见,在粮食短缺的年代,折耳根有时能起到替代粮食的作用,把折耳根清洗干净可以煮成粥喝。

天色向晚,英子一边下山往家走,一边顺手在路边的草丛里釆蘑菇。走着走着,她看见前面的山崖上长着一簇油黄色的蘑菇,她认识那种蘑菇,是非常罕见的冬菌,味道极其鲜美,春天和夏季很少见,一般在深秋或冬季才能采摘到。英子向上仰着头看了看,三四米高的山崖自己还能爬上去。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去,非常开心的釆下了那几朵蘑菇。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她的左脚踩在了一块覆盖着冰雪的石头上,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摔下了山崖,竟然昏厥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娃子背着一捆柴路过这里,看到了英子躺在山崖下,头上身上都是血,走近一看,是村里老衰家的新媳妇,她使劲地摇着英子:“醒醒,醒醒,你醒醒!”

英子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叫自己,勉强睁开了眼睛,吃力的对男娃子说:小弟弟,我是天池村老衰家的,你快些下山告诉老衰,让他来救我。”

等到英子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趴在了老衰的背上了,周围还有几个村民,举着火把,走在下山的路上。

英子强忍住疼痛,问道:“我这是咋了?”

老衰说:“你从山崖上摔下来了,要不是后院韩大哥家的孙子跑来家告诉我,你就得冻死在这里了。”

英子命大,但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没那么幸运。老衰把英子背回了家,才知道英子伤的有多严重,手上、头上都有伤口,肚子一阵疼似一阵,下面还伴有流血,找个乡医过来看,只是对皮外的伤口做了简单的消炎处理,孩子能不能保住,就得看他(她)自己的造化了。

后半夜的时候,英子的肚子出现了持续性的疼痛,她拽着老衰的胳膊哭道:“孩子好像保不住了!”

老衰安慰英子:“保不住就保不住吧,保住你的性命才是最主要的,女人怀孩子,哪有个保个的都活下来的?哪了女人怀孕不是扔几个活几个的!”

天亮前,在一阵剧烈的阵痛中,英子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流了下来,老衰没敢让英子看,怕吓着她。英子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她用虚弱的声音对老衰说:“别把孩子喂狗,也别把孩子扔到荒郊野外去,你用一块旧床单把他包起来,天亮了,埋在我昨晚摔下的地方,埋深点儿,留个念想吧。”

老衰没想到,自己刚做了几天美梦,以为再坚持几个月就能当爹了,就能抱上儿子了,可是,眼前的这场意外,让他的美梦破灭了。

英子昏昏沉沉的睡了好几天,才终于从那场劫难中挣脱了出来。身体上的伤口还好愈合,但是,心灵的伤口却留下了永远的痛。没有人能知道英子的痛苦,也没有人能知道她为了这个孩子做出的巨大牺牲,如今,孩子没有了,希望也就没有了,和邱同最后的血脉联系也因这个孩子的离去彻底断了,自己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重新活过来的英子变得沉默了,每天坐在窗前看天空自由飞过的鸟儿发呆。

在英子疗伤的这段日子里,老衰又忙洗衣又忙做饭,精心地伺候英子,有时还给英子说上一段她爱听的《杜十娘》《西厢记》《红楼梦》,在老衰的照顾下,英子终于熬过了漫长的冬天。

莺飞草长二月天,春天的九龙坡从草木青翠的山林到人欢马腾的山村,到处都充满了生机。老衰的小院里也有了变化,菜园里种下的青菜都有寸把高了,英子养的小鸡小猪也长大了,去年孵的小母鸡开始嘎达嘎达的下蛋了,老衰也希望英子能像小母鸡一样顺溜的给他多下几个蛋。

天随人愿,英子又怀上了,老衰乐的合不拢嘴,英子虽然表面看似平静,但内心对这个孩子的到来还是抗拒的,因为,这个孩子是老衰的,一旦生下了他的孩子,自己就得一辈子拴在这个老男人身上了,所以,她对这次怀孕,少了一份憧憬和喜悦,多了一份责任和担忧。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一年的冬天,也是在一个雪夜,英子生下了大儿子金生。第二年她又生下了二儿子银生,后来又陆续的生下了五个女儿。至此,英子和老衰就像是一架弊车羸马,再也分不开了,英子是匹拉辕的马,老衰是架破旧的车,车上坐着他们的八个儿女,他们的命运再也分不开了。

英子嫁给老衰后,十年都没有回过娘家。她恨那个家,恨奶奶的无情,恨母亲的软弱,那个只养育了她十五年的家,是她一生都过不去的坎。无论日子过的多么艰难,她都不愿意接受娘家的施舍。有一次,英子领着金生、银生在集市上遇到了母亲,母亲急忙把金生、银生拉到怀里亲热,两个孩子第一次见到外婆,有点眼生,从怀里挣脱了出来。英子娘又往他俩的口袋里塞吃的,英子让金生、银生掏出来,都扔在了地上。望着英子拉着孩子走远的背影,英子娘的眼泪在眼里直打转转。

随着年龄的增长,老衰身体越来越差,背也驼,眼也瞎,失去了下田劳动的能力,还像年迈的老人一样,需要别人的照顾了。也就是从这时起,英子开始一个人扛起了这个家。但是,无论她怎么起早贪黑的干,怎么精打细算的过,她一个人都挣不够十口人要吃的粮,买不全十口人要穿的衣,读书更是成了问题。

一天晚上,刚上小学四年级的金生要开学了,他正在灯下整理着书包,英子拉过金生,摸着他的头说:“金生,明天别去学校了,匀给弟弟银生读几年吧。

“不,娘,我要上学!”金生含着眼泪拉着娘的衣角哀求着。

英子怒斥道:“你不能让弟弟一天学不上当文盲吧?你识了几个字会写写算算能生活就行了!”

“不,我不给弟弟,我要上学!”金生搂紧了书包不松手。

英子一把抓过身后的烧火棍,在金生的屁股上狠狠的抽了几下。金生放声大哭:“娘,别打了,我听你的话,我把书包给弟弟,我不读书了,呜呜呜……”

老衰虽然眼睛瞎了,但他的耳朵还好使,他听到金生在外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就埋怨英子:“不让金生读书就算了,还打他干啥?”

英子冲进屋里,声嘶力竭的对着躺在床上的老衰哭喊道:“都怨你,又老又瞎的,你到是拿出下地干活的力气呀?你到是拿出挣钱的本事呀?金生也就有书念了,我也就不用这么辛苦的挣钱了,你知道我养活这么一大家人有多难么?”

听了英子这番哭诉,老衰顿时就蔫了,连屁都不敢再放一个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英子看到金生把书包搂在怀里,眼角还挂着泪花。

第二天早上,金生把书包塞到弟弟银生怀里,默默地转过身,拿起门口的竹篓和镰刀,割猪草去了。就这样,三年后,银生也和金生一样,退学了,把书包传给了妹妹,就这样,八个孩子雨露均沾,一个传一个的都读了几年书。

有一天,英子娘托人捎信来说英子的奶奶死了,如果英子想家了,随时都可以回去。奶奶死了,英子心里的阴云也就随之散去了,她和母亲再也不用战战兢兢的活在她的淫威之下了。

嫁给老衰后,英子第一次回了娘家,拖儿带女的、浩浩荡荡的回到了青龙村,回到了十年前奶奶用自己换来的宅基地盖的大房子里。

母亲激动的搂过孩子们,亲亲这个,又摸摸那个,舍不得放下。英子见屋里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乖乖的坐着父亲身边,以为是自己出嫁后母亲怀孕又生的。母亲苦笑了一下说:“这个孩子不是我生的,是你爹上山干活在路边捡来的,我看着可怜就留下来养着了。你出嫁以后,我就把她当成你来伺候了,她现在长大了,模样还有点儿像你呢!

英子端详了一下妹妹,笑着说:“嗯,还真有点儿像我小时候。”

晚上,孩子们都睡下了。英子娘从柜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英子:“这是你出嫁一个多月后,有人给你寄来的一封信,我也没打开看,还封着呢。”

英子用颤抖的手撕开了信封,终于看到了邱同写给自己的这封尘封了十年的信。

桂英,见字如面:

时光流逝,不觉假期已过,终于盼到了开学之日。我欣喜的去石板中学找你,你的老师和同学都说你己停学在家,我心中很是忐忑不安,不知你因何停学?因何不告知我?

你还年青,读书是上策,如你遇到困难,还望来信说明,我会与你共同分担。望你早日赴学,为盼!

邱同 9月6日夜书

英子双肩抖动,无声的哭泣,泪水打湿了信纸。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走的那年中秋节,有一个男青年骑着一辆自行车,找到家里,问你在家么?”

“他来找我了?”英子抓住母亲的手,急迫地问。

“是的,他在大门口问,这是陈桂英的家么?”

“然后呢?”

“然后,你奶奶没好气地回答他说,嫁人了!”

“奶奶告诉他我嫁到哪里去了么?”

“告诉了,你奶奶说你嫁到了天池村。听完他就走了。”

母亲又问英子,他到天池村找过你么?”

英子摇了摇头。她到是希望邱同真的去找过她,也是远远的看她一眼就走了,没有打扰她,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母亲的家,就像是一个温暖巢穴,既安慰了英子精神上的痛苦,也让英子短暂的忘记了心里不堪的过去。英子领着孩子在娘家小住了半个月,突然有一天,儿子金生拉着她的衣袖说:娘,我们回家吧,没有人给爹做饭,我怕爹饿着。”

英子的心一紧,是啊,自己和孩子都出来半个月了,家里还有个老衰呢,我不惦记他,孩子还惦记着他呢,他是孩子们的爹呀!

那天晚上,她对母亲说:“娘,我出来有半个月了,明天想和孩子们回家去了!”

母亲拉着英子的手说:“英子,别回去了,别和那个老衰过了,我和你爹养着你和孩子们!”

“娘,你不觉得这话现在说出来有点儿晚了么?如果十年前,你能在奶奶面前硬气的说出来,也许就不会把我推到那个火坑里了,我也就不会和孩子们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了!”

英子母亲泣不成声,给英子跪了下来,哀求着英子说:“那天晚上把你送走以后,我的心都后悔死了,当年,我咋就那么软弱呢,我自己生的孩子嫁什么样的人都不能做主!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今天,让我重新让我选择的话,我会和你爹带着你离开这个家,哪怕去要饭,我也不会让你嫁给老衰的!”

“娘,快起来吧,也许这就是我的命!”第二天,英子带着孩子们回到了那个风雨飘摇浮萍一样的家。

为了生存,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要维系下去。

1959年——1961年,中国经历了一次严重的自然灾害,连续多年的严重干旱,致使河流断流,粮食大面积减产,为了填饱肚子,村民们上山挖野菜、扒树皮、抓鸟捞鱼,用尽了一切办法把天上飞的,地上长的,水里游的,只要是能吃到肚子里的东西都弄回来吃了。

在村里,老衰家的日子过的是最艰难的,每天睁开眼睛,就有十张嘴等着吃饭,本来就人多地少,又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那时,老衰家里不能做干饭,仅有的那点儿粮食只能稀饭就着咸菜吃,即使这样,粮食也时常断顿。无奈之下,英子只好放下尊严,领着孩子出门讨饭去,有时能讨回一点儿米,有时能讨回一点儿剩饭,不管孩子们够不够吃,她都要从孩子们手中抢下来一点儿,端到老衰手里,不让老衰饿着。

英子每次讨饭都带着一个孩子,走到哪儿,就讨到哪儿,赶上天黑了,就找生产队的窝棚住一晚,第二天再接着讨,英子的脚步踏遍了方圆几百里。一天,英子领着大闺女出去讨饭,刚推开一户人家的大门,一条大狼狗就冲了上来,把英子一下子扑倒在地,英子急忙把大闺女护在身下,大狼狗在英子的腿肚子上狠狠的咬了一口,英子疼得差点儿昏了过去。狗的女主人跑出来轰走了狗,扶起了英子,用一条布带绑住了她的伤口,又拿出几块饼干送给了英子。英子惊魂未定,用颤抖的手哆哆嗦嗦的接过了饼干,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没舍得吃一口,便放进了怀里,她想把饼干带回家给三闺女吃,因为严重营养不良,三闺女六岁了还不会走路。这种糟糕的生存状况持续了好几年,等金生、银生、大闺女都长大了,能上山种田干活了,家中的经济才开始有了好转。

慢慢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每当有儿子娶媳妇、闺女出嫁的时候,她就对儿女们说:“你们娶什么样的媳妇,嫁什么样的郎,都要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只要你们不懒不馋,肯吃苦,老天饿不死你们的。你爹年纪大了,眼睛瞎了,你们的小日子我帮衬不了啥,将来有孩子了,我也不能帮你们照看,我离不开这个家,你爹他离不开人。”

儿女们也很成全她,生孩子的时候没有一个张口说让英婆给看孩子的,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叫“老衰”的爹离不开娘,娘要是走了,用不了三天,爹就得饿死。

在英子五十四岁那年,八十四岁的老衰即将油尽灯枯,撒手人寰,在要咽气的那天晚上,他拉着英子的手奄奄一息地说:“英子,我要走了,你十五岁就嫁给我,谢谢你伺候了我半辈子,还给我生了八个孩子,没享一天福,吃尽了苦头,我走了,你就能享福了……”

老衰死了,带着他一脑子的《史记》《汉书》《三国志》《水浒传》等无数的经典故事走了,只留下了一大箱子破旧不堪的发黄的古书。英子也老了,老成了英婆,但她还是不愿意离开那个让她辛苦了一辈子的家,也让她流了一辈子眼泪的家,夜深人静的时候,英婆的耳边时常会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隐隐约约的传来,竟然像是老衰绘声绘色讲古书的声音。

0006

第六章

天亮了,金生推开英婆睡觉的房门,坐在床边:“娘,起来吃饭吧,今天,我领你去九龙坡第一人民医院看病去。”

“你和银生、还有几个妹妹们联系了么?”

“联系了,昨晚都打电话联系了,今天上午他们就给你汇钱,银生两口子今天就坐火车来,明天就能赶到医院了。”

“我长病就是浪费钱,你们都不宽裕,花你们的钱看病,我心里不忍哪!”

“娘,你苦了一辈子了,讨着吃、要着吃的把我们养大了不容易,现在你病了,我们能甩手不管么?”

“但愿我得的不是啥大病,不是烧钱的病。”

下午,金生和媳妇带着母亲赶到了九龙坡第一人民医院,在做了一个增强CT后,医生诊断英婆是得了胆结石。疼痛的原因是胆囊在收缩的过程中,结石与胆囊的黏膜产生摩擦,出现了炎症反应,才引起了疼痛,如果结石卡在胆囊颈的中部,就会产生剧烈的痉挛性疼痛。

英婆的病因找到了,医生问金生:“你们是否同意做胆囊摘除手术,住院治疗?”

金生问:“咋手术?是开胸手术么?”

医生摇了摇头:“不是,是在患者的胸部实施微创手术,只打五个小眼,就能取出胆囊了。患者没有啥大的创伤,术后恢复也快。”

金生当即决定办理住院手续,明天就手术。第二天,金生的弟弟银生两口子也从山东赶到了医院。手术前,那个医生又详细的把CT片子看了一遍,对金生、银生说:“你母亲的CT片子,除了有胆结石外,我还看到了一个问题,她的腹主动脉上也就是双肾中间的位置有一个约七八公分的阴影,考虑是一个腹主动脉夹层动脉瘤,如果真是这个病的话,瘤子长到一定程度后会爆裂出血,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等这次手术结束后,你们带她到血管外科好好检查一下,如果真的是这个病,就需要做一个腹主动脉瘤支架,保持瘤子的稳定性。”

医生的话让金生、银生惊诧不已:“咋会长腹主动脉夹层动脉瘤呢?”

医生解释说:“很多种原因,高血压、糖尿病、外伤、遗传、粥样动脉硬化、过度劳累,都是此病发病的原因。”

一病未除,又现新病,让金生、银生两兄弟担忧不己。

经过一系列的术前检查和准备,英婆终于被推进了手术室,一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灭了,手术结束了。

英婆术后伤口愈合的很快,住了七天院就出院了,金生没让她回天池村,住在了金生家里。银生只小住了几天,就和媳妇回山东了。

金生白天出去干活,晚上回家常陪在母亲身边说话,让英婆倍感欣慰。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英婆的身体慢慢的得以恢复,气色也好了很多。天气晴朗的时候,她就拿出一把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还跟新结识的邻居姐妹出去逛逛菜市场,给金生和媳妇做一些可口的饭菜。

一天早上,英婆想一个人到街上逛逛。虽然时光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了,但石板镇的那份古朴恬静还是没有变。清晨的阳光是那样的宁静淡雅,给这个小镇镀上了一层透明的橘色。远处炊烟徐徐,近处鸟鸣啾哦,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慢慢的跺着步子,仿佛忘却了俗尘的喧嚣。

英婆穿过一条长街,走上了那条她熟悉的石板桥,这是她五十多年前上学回家的必经之路。宽阔的河水清澈如镜,映出了翠绿的远山、碧蓝的天空和白墙黑瓦的民居,映出了沿河两岸水彩画般暮霭朦胧的一切。

走过石板桥,前方不远处就是英婆年青时读过书的学校——石板中学。虽然学校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但英婆再也寻不见原来学校的样子了,低矮的平房不见了,崭新的教学楼屹立在旧址上,唯有教室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才和英婆记忆里的某些东西不谋而合,英婆的眼睛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英婆又走了大约20分钟的路程,来到当年邱同就读的高中——石板高中。时过境迁,这所高中也是旧貌换新颜,看不到原来的印记了。

英婆站在学校大门口,向里张望,门卫的一个老头走了出来:“大姐,你找谁呀?”

“我,我找………?”英婆被问住了,是呀,我来找谁呢?

门卫的老头又问:“你是不是等孙子放学呀?还早着呢!”

英婆连忙摆了摆手说:“我不找人,我就在这歇会儿。”她走到马路对面的一棵大树底下,靠着树干,所有所思的看着前方。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一切都改变了,又仿佛一切都没改变,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她知道,此生,自己再也等不回邱同了。

人就是奇怪,有些人在身边陪伴了一辈子,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思念,有些人只是生命中的过客,虽然只是浮光掠影般的出现过,却在内心深处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九龙坡的冬天悄悄的来临,一场雪后,石板镇被冬天浓郁的气息所覆盖,像笼罩在一个白色的帷幔当中。

这几天英婆忙着给金生做腊肠,也许是累的,她的腰有点儿疼,后来肚子和大腿根也开始痛,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上床休息。疼痛持续了两天多,后来,英婆感觉有点儿头晕,就对金生说:“你给我量量血压,我咋感觉头晕呢。”

金生用血压计一量,高压88mmHg,低压60mmHg,这是怎么回事?母亲一向都血压偏高,怎么会突然降低了呢?

金生问母亲:“娘,你肚子疼么?”

“腰、肚子和大腿根都疼。”

金生不解的问:“咋这么多地方疼呢?”突然,他想起母亲做胆囊摘除手术的时候,那个医生对自己的提示,母亲有可能腹部患有腹主动脉夹曾动脉瘤,会不会是那个病发作了呢?

金生对母亲说:“我们上医院吧,不能耽搁!”又对媳妇说:“把家里的现金、存折还有娘的身份证、医保卡、低保卡都带上,马上去九龙坡第一人民医院。”

到了医院,英婆在医生的见意下做了腹部增强CT,医生看完检查结果后,对英婆说:“你的病可以诊断是腹主动脉夹层动脉瘤了,有渗血,你现在已经有了腹痛、腰痛、腹股沟痛、低血压的症状,考虑是腹主动脉瘤破裂。如破裂后,身体内的血液会涌入腹腔,会出现低血容量休克,风险极高,应尽早抢救治疗。”

金生急切地问:“现在能做手术抢救么?”

医生说:“这样高难度高风险的手术,我们医院还做不了,你还是去技术手段最先进的成都华西医院吧。”

“大夫,这么远的路,坐啥车去呀?她现在坐火车上下车都费劲了,会不会耽误她的病情啊?”

医生安慰金生道:“别着急,我先给你开个转院证明,然后再给你联系一台救护车,大约四个小时就到能赶到华西医院,到医院后先别挂号,直接进入“绿色通道”就诊,直接进手术室抢救,先手术后付费。”

“那太感谢您了,大夫:”

四个小时后,救护车碾着一路的风雪,把英婆送到了成都华西医院。

此时,英婆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她疼痛难忍、脸色苍白、头上沁出了汗珠,身体不停的抖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病人的生命是宝贵的,急诊科医生马上为英婆建立了一条“绿色通道”,直接进入血管外科就诊,通过B型超声检查,诊断英婆的确是患有腹主动脉夹层动脉瘤,而且动脉瘤已经破裂,动脉血开始渗入腹腔,腹部听诊有杂音,已出现了搏动性包块,情况危急,必须马上实施手术。

主治医师是两名男医生,周医生和孙医生。周医生术前找家属金生谈话:“你母亲要做的腹主动脉夹层动脉瘤破裂手术是抢救性的手术,手术风险很大,死亡率高达31%~70%,术中患者会因麻醉、呼吸、出血、血压、心脏等各种原因导致死亡。术后也会出现内漏、感染、复发的可能,你在了解了手术方案和可能预知的风险后,你如果同意给你母亲手术,就请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吧。”

周医生的话令金生惴惴不安,用颤抖的手签下了字。

手术室外,金生和媳妇焦急的等待着,手术室内,无影灯下展开了一场生死急救。

造影机、麻醉剂、覆膜支架、急救药物等都准备就绪。手术方案选择的是先做介入支架治疗,再做腹部渗血微创吸附手术。周医生在英婆右腹股沟动脉位置穿刺导入一根导管鞘,把动脉造影剂送入腹主动脉处,在造影显像的帮助下,孙医生又穿刺了左腹沟动脉,再植入一根动脉鞘,送入覆膜支架,缓释放开后,如果瘤体被完全隔绝,就可以撤出导管了,双侧股动脉缝合止血,加压包扎后就可以结束手术了。

但是,在接下来的造影观察中,却看到了支架近端和远端都出现了内漏,英婆还出现了血压下降,心跳加速和溶血性休克的状况。医生们立即对英婆展开急救,在采取了输血、静脉注射硝普纳、肌肉注射肾上腺素等一系列的急救措施后,英婆的情况才终于有所缓解。

支架介入失败,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马上进行外科主动脉修补或置换手术。可是,这样的手术难度和风险更大,手术的费用也会高达几十万。

这几天,华西医院正在召开一个大型的医学会议,有一位北京来的著名血管外科专家正好也在此地参加会议。周医生和孙医生商议后,决定在征求医院领导和家属的同意后,临时邀请那位北京专家加入手术团队来指导手术,确保手术万无一失。周医生推开手术室的门,在征求家属金生同意再做主动脉修补或置换手术后,又和医院领导申请得到批复后,那位资深的北京老专家来到了手术室。

他走到手术床前,了解病人在做了介入支架手术后出现了内漏的情况后,迅速和两位手术医生一起加入了这场艰难的风险极高的抢救手术。

开腹探查,大家看到了腹腔内渗出的血液,也看到了那个在两肾之间主动脉处隆起的夹层动脉瘤。老专家对周医生和孙医生说:“你们先从膈肌以下、肾动脉以上的腹主动脉处阻断血液输入夹层动脉瘤近端瘤颈,这样能缩短膈上阻断时间,减轻脏器缺血。再开通体外血液循环系统,将静脉血引流到体外,在能正常维持全身组织器官的血液供应的情况下,就可以实施置换主动脉血管手术了。”

在老专家的指导和帮助下,四个小时后,这台手术终于做完了,病人的生命指征显示一切正常。在护士用纱布清理病人腿上血液的时候,老专家无意中看见了病人大腿内侧的一朵褐色的梅花形状的胎记,心中一惊,不禁愣了一下,就问周医生:“患者叫什么名字?”

周医生回复到:“患者叫陈桂英,九龙坡来的。”

老专家绕过手术床,轻轻的走到了英婆面前,看着还在麻药昏迷中的英婆,端详了一会儿,又问道:“她的手术费交了么?”

“没有交,她来的时候,情况危急,是建立绿色通道手术的。”

老专家所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七天后,英婆从ICU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英婆命大,得了这么凶险的病,都熬了过来。金生握着母亲的手,生怕母亲会离开似的,不愿放开。

英婆笑了,用虚弱的声音对金生说:“放心吧,我这条老命大着呢,一时半会儿的,阎王爷是不会收我的!”金生也含着眼泪笑了。

护士进来给英婆量体温,金生问道:“护士,我母亲的医药费啥时候交啊?我咋没收到缴费通知单呢?”

护士笑了:“老奶奶好福气呀,你母亲的住院费已经有人给她交完了!”

金生惊讶地问:“交完了?交了多少钱哪?”

“是交完了,三十多万哪!”

英婆问护士:“谁给我交的呀?”

“是北京的一个老专家给你交的,他来成都华西医院参加一个医学会议,正好赶上了你住院抢救,他被邀请参加了这台手术,给这里的医生上了一堂精彩的高水平的外科手术课!

英婆还是不明白咋回事:“护士,那个专家叫啥名字啊?”

护士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了英子:“奶奶,老专家把信交给我的时候,告诉我等你出院那天再交给你,我看你恢复的挺好,过几天就能出院了,我就提前给你吧!”

信封里面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封信,英婆慢慢的展开信纸,看到了那些久违的、熟悉的字体,潸然泪下。

桂英,见字如面:

我来成都参加医学会议,没想到会遇到你在这里手术。当时,你的情况危急,我有幸被邀请参加了急救手术。幸好,你福大命大,抢救了过来。

当年,你不辞而别,嫁人生子。在我考上医学院那年夏天,我曾去过天池村,看到你在庭院里做家务,那时,你己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不忍打扰,只远远的看了你们一眼,就走了。

没想到,今生还能与你重逢,激动和感恩的同时,希望你保重身体,早日康复。

你的医药费我已经替你付过了,你在乡下生活艰苦,这张银行卡里有两万元,密码是你的生日,你留下看病生活吧,以后,我每年都会往这张卡里汇两万元,以保证你不为柴米和疾病担忧。

邱同书于1月30日

英婆把目光投向窗外,冬日的积雪在春日暖阳的映照下,正在悄悄的融化,她心里的雪峰也在融化,一滴,两滴,三滴……

最终完稿于2020年3月10日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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