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画楼深闭,暗消肌雪

发布:04-19 15:46

夜袭金营失败,李刚与叶非皆被赵恒训斥,斥他们自作主张,不计后果。

太宰蔡景与少宰李西敏等主和派大臣在御前进言,污蔑李刚与叶非故意陷陛下于不义,赵恒听信谗言,收回李刚和叶非的兵权。

听闻消息,我立即前往延和殿面见大皇兄。

“大皇兄,李刚御敌有功,叶非勤王有功,为何收回他们的兵权?”我又着急又生气,不顾身份对着宋帝大呼小叫。

“皇妹稍安勿躁。”大皇兄赵恒不慌不忙地说道,从御案起身,朝我走来。

他身穿红色圆领大绣袍,头戴展角幞头,脚穿粉底靴,与六哥有着二分相似眉眼的脸庞,相较以往的丰润,消瘦了些。

想想也是,金兵入侵,包围汴京城,大皇兄做了二十六年的太子,养尊处优,学着父皇风花雪月,侍弄书画,几乎从不理会国事军政,平时也不多多学着如何治国安邦。父皇下诏禅位于他,他涕泣推辞,想必也是觉得自己无能亦无力接手大宋江山。

甫一继位,便是江山动荡、金国兵戈侵扰的军国大事,即使是六哥,也会日夜焦虑、愁白头发,更何况是胆识谋略皆庸常的大皇兄。

倘若由六哥继位,六哥一定会大展身手,将二十年来所学的学以致用,力挽狂澜,扭转乾坤,救大宋万民于危难之际,还我大宋河山永世太平。

“大皇兄,蔡景与李西敏所言皆荒谬,怎能听信?”我恼怒于赵恒耳根子软,胸无主见。

“皇妹,家国军政大事,你无须费心,朕自有主张。”赵恒似有不悦。

“大皇兄,臣妹虽是一介女流,可是臣妹在金营待了几日,见识过金兵的厉害与凶悍,金兵一日未退,绝不能收回李刚和叶非的兵权。”

闻言,赵恒怜惜道:“皇妹,你受了委屈,朕痛惜难过,从今往后,朕不会再让皇妹受苦。”

我丝毫不让,“既是如此,请大皇兄复用李刚与叶非。”

他皱眉,微恼,“皇妹,延和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回殿歇着,或者去华阳宫游玩吧。”

心中的怒火更炽,我气急败坏地质问:“大皇兄,李刚和叶非手无兵权,假若金兵攻城,如何是好?谁能御敌?蔡景可以吗?还是李西敏可以?”

赵恒一怔,须臾才道:“皇妹休要多言,退下吧。”

怒目瞪他良久,我无奈离去。

大皇兄没有改变旨意,李刚与叶非丧失兵权,赋闲在府。

金营传来消息,金帅雷霆大怒,决意斩杀六哥与李容疏。

后又听闻,他们逃过一劫,不知怎么回事,金帅饶过他们一命。

不知金帅是否听闻李刚与叶非无权的消息,金兵复至汴京城下,耀武扬威。

蔡景向赵恒进言,下令不得得罪金兵。太学生数百人伏宣德门上书,指责蔡景与李西敏等为首的主和派为社稷之贼,要求罢免他们、起用李刚与叶非。听闻蔡景退朝时,被京中百姓指着痛骂,扔菜叶子和鸡蛋的多不胜数,且有人动手揍他,幸而蔡景跑得快才没挨打。

迫于民众激愤,赵恒下令降蔡景与李西敏的职,让李刚与叶非重新执掌兵权。

金兵围城,赵恒惊恐,竟然遣使对金帅说:“初不知其事,且将加罪其人。”

所说的,自然是夜袭劫金营一事。

我气得夜里难眠,恨大皇兄不刚。

我希望大皇兄能够远奸佞小人、起用忠臣良将,希望击退金兵,因为,我害怕金兵真的攻破汴京城,我会再次落入他的手中,很怕很怕。然而,大皇兄让我失望了。

金兵再次攻城,叶非亲率西军抵御,再次击退金兵。

金兵停止进攻,又三日,金帅派人来京,向赵恒要求换肃王赵颖为人质。

不得已,赵颖哭哭啼啼地领了皇命前往金营。

六哥终于回来了,我翘首以盼。

这日,六哥进宫拜见赵恒与父皇之后,自然会来找我。

我在沁玉殿静候他的到来,让雪儿和霜儿将我打扮得有精神一些,让面色红润一些,可是,胭脂擦得再多,也无法掩盖从心底渗透出来的伤痛。

两个时辰过去了,我等得不耐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六哥为何还不来?

雪儿急匆匆地跑进大殿,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帝姬……王爷在华阳宫……还有……”

我一喜,向华阳宫奔去。

华阳宫是父皇下令修建的美丽游娱苑囿,原名“艮岳”,取天下瑰奇特异之灵石,移南方艳美珍奇之花木,设雕阑曲槛,葺亭台楼阁,美轮美奂,仿佛人间仙境、琼阁瑶台。

靠近凤藻池,或轻软或娇媚的语笑声隐隐传来,我猛然止步,望着前方簇拥人群,怔忪无言。

春衫缤纷翩跹,宫裙飘飘飞扬,花枝招展的帝姬们,围着六哥七嘴八舌地说着,莺声燕语。

群芳怒放,各色花瓣在令人沉醉的风中洋洋洒洒,浅白的,粉白的,浅红的,嫣红的,花雨漫天,幽香阵阵,好一副春光烂漫的《华阳宫春景图》。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

置身皇妹的脂粉香中,六哥从容应付,只是脸上的笑意似乎未抵达眼中。

“帝姬……”雪儿和霜儿齐声唤我,想来是看见我满面冰霜而担心我。

正要转身回去,六哥望见我,拨开人群,微笑着朝我走来。

一袭精绣麒麟白袍,腰束玉革带,面如冠玉,脸上漾着笑,俊美得令人不敢正视。

我的皇姐皇妹们,恼怒地瞪着我,恨不得将我一脚踹回去。

我转身,快步奔回沁玉殿,一路奔入寝殿,歪在贵妃榻上。

六哥走进来,坐在我脚边,温和笑道:“湮儿,不想见到六哥么?”

“六哥已有那么多皇姐皇妹了,不差我一个。”

“傻丫头。”他拉起我,将我轻搂在怀,揉着我的发,“湮儿是六哥心中最亲的妹妹,其他,都是皇妹。”

皇妹与妹妹,孰亲孰远,一清二楚

方才的委屈与微怒,烟消云散。

我赖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恍惚间回到了以往,未曾去过金营,未曾身受劫难,我还是那个玩心很重、骄纵任性的沁福帝姬。

猛然间,一双冷酷的眼睛切入我的眼前,我心中一凛,全身颤抖起来。

六哥感觉到我的变化,紧搂着我,抚着我的背,“湮儿,六哥在这里,我们没事了。”

我环抱着他的腰,紧紧的,担心他就像母妃一样离我而去,再也不回来。

母妃走了,父皇虽然宠爱我,却无法理解我的内心与感受,只有六哥明白我的悲伤,了解我的孤单,只有六哥能够填平那因为母妃离世而产生的空缺。

过了两日,六哥再来看我,告诉我金帅为何要换人质。

李容疏早慧,若非他只有十岁的个子,所有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孩童该有的智慧。

我逃出金营,完颜宗旺震怒得抽刀要砍他们的脑袋。

惊险之际,李容疏悠缓道:“假若元帅要聘帝姬为侧妃,需让帝姬回宫,稍后元帅再携聘礼前往汴京提亲。”

钢刀没有落下来,金帅咬牙道:“本帅的聘礼便是你们二人的脑袋。”

“帝姬自小与王爷亲厚,假若元帅杀了王爷,帝姬会恨你一辈子。”李容疏悠闲道。

“你以为本帅会在乎她的恨?”金帅怒火中烧。

“既然元帅不在乎,那便好了,立即砍了我们。反正王爷不得太上宠信,太上最宠信的肃王,正在汴京皇宫饮酒作乐。”

李容疏点到即止,金帅沉思半晌就命人严密看管他们。

李容疏这么说,就是要让完颜宗旺明白,之所以大宋迟迟不送来财帛、三镇,就是因为太上皇根本不在乎康王的生死,能拖得一时便是一时。

就这样,六哥和李容疏安然回京,肃王赵颖成为倒霉鬼。

一提起完颜宗旺,我就全身发抖,怒火焚心,恨意四窜,既而噩梦连连。

完颜宗旺,是我的噩梦,驱之不去的噩梦。

再多的熏香,也无法让我安睡。

再多的安慰,也无法让我再回到从前。

日日憔悴,夜夜难眠,画楼深闭,暗消肌雪。

金兵终于北退,遣使入城辞行,甚至给我一封辞别信,我看都不看就撕烂,将碎屑烧掉。

金兵一撤,蔡景与李西敏再次起用,官复原职。

赵恒密诏中山、太原、河间三镇守将不要让金人接收。

叶非以为此乃乘胜追击的大好机会,上奏赵恒可以在金兵渡黄河的混乱时机聚歼金兵。赵恒听信蔡景与李西敏等人谗言,担心金兵卷土重来,再次招惹祸端,不但不听叶非的用兵策略,反而再次收回叶非的帅印。

御史中丞奏请不可撤掉叶非的兵权,于是,赵恒派叶非往前线抵御金兵。

叶非以家国安危为重,上书赵恒,奏请集中优势兵力破敌,调遣关中、河北、河东各路兵马,沿着沧、卫、孟、滑一线设防,以防金兵。

然而,文武大臣皆以蔡景与李西敏为马首是瞻,满朝奸臣,满朝皆是无识之徒和庸碌之辈,以为金兵已退,何必兴师动众?

叶非的防御策略未被采纳,六哥扼腕叹息,望天无奈。

奸臣又进谗言,李刚被外调河北河东宣抚使,被驱逐出朝。

于此,满朝上下,都是奸相昏官。

六哥本想进言,但是赵恒对他颇为忌惮,未免遭嫉,六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在康王府侍弄花草、闲谈风月。

父皇见我欢颜不展、眉心愁损,搜罗很多奇珍异宝赏给我,我未曾打开便让人拿下去。父皇带我到翰林图画院,任凭我肆意涂鸦,在多幅画上尽情挥墨,那些宫廷画师看着我捣蛋,又心疼又无奈,不敢怒也不敢言,愁眉苦脸的样子很好玩。

连续数日,我都到图画院玩耍,或是信手涂鸦,或是以宫廷画师的脸为画纸,将墨涂在他们脸上、手臂上,或是命他们在前庭青砖上作画,画出霜雪图,画不好,就不能用膳歇息。

图画院被我闹得鸡飞狗跳,画师与侍人摇头叹气,不置一词。

因为,这是父皇允许的,只为博我一笑。

一日,我从角落里看见一副装裱精细的画,便捡起来展开,未曾料到,画上是一个影姿出尘的韶华少女。我惊得手一松,画卷飘落在地,愣了须臾才又捡起来仔细端详。

画中少女,漫步桃花树下,一袭春衫长裙飘逸地飞扬,眉目如画,貌若琼雪。

娇艳的桃花花团锦簇,如云霞似织锦,铺陈宫苑,衬得画中人轻盈若飞。

轻薄如绡的桃花落在画中人的面前,瓣瓣嫣红,片片含情。

画中人是我。

而这幅题为《泼墨桃花》的画作下方的印鉴,是叶梓翔。

他的画作怎会在此?

拿着画卷,我怔怔地回殿,依在窗前,呆望那明媚的春光。

原来,父皇让我去翰林图画院玩闹,是为了让我看见这幅画。

原来,叶梓翔想以画作博得我的芳心。

原来,除了诗赋,他的画艺也如此精妙。

可惜,我已心如死灰。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去翰林图画院,想必那些宫廷画师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日日待在殿中,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彻夜难眠,白日里萎靡乏力,汤水难进。

如此,日渐消瘦。

我再也不是那画中的少女了,而只是一个让人同情、被人耻笑的肮脏女子。

这样肮脏的女子,如何承受叶梓翔的深情?如何对得起与石头哥哥的约定?以何面目再见关心我的人?不如就此了结一生,更好。

父皇忧心不已,日日来瞧我,我无语凝噎,凄艾地望着他,或者,背对着他。

不几日,病来如山倒,卧床三日仍不见好,病情日益严重。

汤药强灌下去,没有药效,补身的灵药吃下去,亦无用处,只有卧病在床,等候母妃来接我。

我知道,我根本没有病,只是心病罢了,只要我自己想开了,就能好起来,可我不愿好起来,只愿随风归去。

我真的不想活了。

雪儿霜儿柔声安慰我,父皇亦宽慰我,六哥也常来看望我,对我说:“湮儿,快点好起来,六哥带你去放纸鸢。”

六哥赵俊抚着我凹陷下去的脸颊,痛惜道:“只要你好起来,六哥什么都答应你。”

我让六哥失望了,原也不想让他忧心,可是我真的无能为力。

那噩梦夜夜纠缠着我,唯有死,才能彻底解脱。

他的眼底深处戾色越来越重,眉宇间也堆积着忧愁,我知道他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如果可以,他会一剑杀了完颜宗旺。可是……

他扣着我的双肩,咬牙切齿道:“湮儿,你要活着,有朝一日,亲眼看着我手刃完颜宗旺!”

我浑身一震,他对完颜宗旺的恨,不比我少。

李容疏来过一次,只是说了一句话。

他站在我床榻前,俊美得令人窒息的玉脸锐气毕露,双眸深寒,“帝姬,身受屈辱而寻死觅活的人是世上最懦弱、最愚蠢的,帝姬不该死,而要手刃仇人,甚至把他和他的家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是最痛快的复仇。”

我听进去了,懦弱,愚蠢,手刃仇人,复仇!

叶梓翔进宫看望我三次,雪儿和霜儿退出寝殿,只剩下他与我。

本该意气风发,本该英姿勃勃,本该儒雅行云,他却愁眉深锁,血丝隐现。

“只要帝姬应允,末将立即娶帝姬过门。”他满怀希翼地凝视我。

“倘若帝姬有何不测,末将终生不娶。”他握着我的手,掌心的温热暖和了我冰凉的手指。

“帝姬母妃早逝,倘若她见你这般求死,必定心痛不已。末将以为,她也希望你择一良婿,安稳一生,与夫君举案齐眉。”他柔情款款,眼中缠绕着缕缕情丝。

母妃,是这样的吗?你不要我死吗?要我和叶梓翔举案齐眉吗?

而我所爱的那个男子呢?那个轩昂俊爽、豪气干云的石头哥哥呢?我与他的约定呢?

汴京城南的辛夷花开了吗?

“小猫,待辛夷花开的时候,我再来汴京找你。那时,我会携聘礼来娶你,你不能嫁别人。”

“石头哥哥,我等着你。如果辛夷花谢了,你还不来,我就不嫁你了。”

“你敢!”

“有何不敢?”

“我会杀了你!”

“我也会杀了你!哼!”

已非完璧,石头哥哥一定不会要我的,他会杀了我。

若是如此,我宁愿杀了自己,也不让他动手。

可是,六哥不让我死,李容疏要我手刃仇人,叶梓翔也以母妃劝我好好活下去,在天之灵的母妃更不愿看见我因为一个该死的禽兽而死。

那么,就活下去吧。

病去如抽丝,待我完全康复、像以往那样活蹦乱跳的时候,春天已远,暑气渐起。

辛夷花也已凋谢殆尽了吧。

禀过父皇,我乘车直奔城南,雪儿和霜儿自然跟随。

城南有一片辛夷树,小时候母妃偶尔会带我来此,在树下呆站半个时辰,然后去附近的尼姑庵坐坐。我不知道母妃为何来这里静站,而且一站就是半个时辰,却很喜欢亭亭玉立的辛夷花,总会捡一大包嫣红的花朵,带回宫里,让宫女制成干花。

雪儿和霜儿远远地站着,我站在辛夷树下,泪如雨下。

辛夷凋谢,满地残红。

石头哥哥也许来过了,却已经走了,不会再来了。

他一定很生气、很生气,那双俊俏的黑眼一定会布满杀气,怒瞪着我,质问我:“为何失约?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

石头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幸好,你我不会再相见,幸好,你不会看见憔悴苍白的我。

那时,秋风凉爽,丹桂飘香,淡天一片琉璃。

那时,回廊晓月,皓辉千里,梨花雪乱中庭。

那时,金兵还没有南下伐宋,汴京城依旧繁华风 流。

宣和七年,八月。

汴京,蔡府。

皇姐顺德帝姬下嫁蔡景长子蔡坚诚,大喜之日,金兵南下的消息尚未传来,汴京城再开帝姬大婚喜事,红妆铺延,喜乐震天。

蔡府热闹喧哗,满朝文武皆来贺喜,因为蔡景正得宠,这等喜事,自然纷纷来贺。

作为顺德帝姬的手足,康王赵俊到府庆贺,我乔装成男子跟着六哥来凑热闹。

不过,宫宴看得多了,蔡府的喜宴也没什么好玩的,夜幕刚刚降临,我就觉得喜宴了无生趣。

六哥被文臣武将拉着闲聊,我趁机溜向西苑,想在顺德皇姐的新房玩耍玩耍。

西苑静悄悄的,偶尔有侍女下人端着东西走过,也不理睬我。

行至红木桥上,突然听见一声断喝:“来着何人?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我转身看去,却是一位年约二十的公子踱步而来。

此人身量极高,比六哥高出半个头,身板结实,身穿无纹无绣的石青长袍,头戴幞头,面相有点北人的粗豪,却不掩他的俊美,尤其是那双漆黑晶亮的眼睛,漂亮得惊人。

猛然发觉自己呆呆地望着这位与六哥姿容不相上下的公子,我恨不得挖掉自己的眼睛。

“这是西苑,你在这里做什么?”年轻公子站在我面前,高出我一个头。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我感到他的身量给我的无形压力,反感于他的嚣张气焰。

“若是宾客,偷偷摸摸地潜入西苑做什么?难道你想拐跑新娘?”

“你也偷偷摸摸地潜入西苑,莫非你也想拐带新娘?”

“喂,你为什么鹦鹉学舌?”

“真好笑,你能说,我就不能说吗?”

我真弄不懂,这么一个大丈夫,竟然跟我一个小女子扯着嗓子叫嚷,真不害臊。

他眯起眼睛,低下头盯着我,我心慌起来,担心他看出我是女扮男装,“看什么看?”

他窃笑道:“我怎么觉得你……”

“我怎么了我?我怎么了我?”我羞恼地推着他,步步紧逼。

他步步后退,却没想到,我只是那么一推,他就立足不稳地掉入桥下的碧湖中。

这人也太脆弱了吧,被我一推就掉入湖中,太好笑了。

我趴在桥栏上,笑吱吱地欣赏着他在湖水中沉浮,不失时机地嘲讽他,“再骂我呀,你不是很厉害吗?你怎么就不骂了呢?”

他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浮上来,大声喊着“救命”,无暇理会我的嘲讽。

这会儿西苑一个人影都不见,除了沁福帝姬。我不救他,他就被淹死吗?

他真的不识水性吗?假的吧。

过了片刻,他再也没有浮上来,我端详须臾,心生不祥之感,立即跃入湖中。

好不容易才拖着他沉重的身子游到岸边,我累得气喘吁吁,怨他长这么高、这么壮做什么。

却发现他的右臂横在我胸前,手掌恰好覆在我的左乳上。

我惊叫一声,拿开他的手,恼怒地踹了他一脚,“淫贼,手放哪里呢?”

他差点儿又落入水中,抓住我的脚才没有掉下去。

“你为什么踹我?救了人又踹人,果然是最毒妇人心。”他有气无力地抱怨。

“我坏心眼?如果我坏心眼,你早就溺水而死了。你你你,蠢猪!”我气愤地叫道。

“你骂我蠢猪?”他瞪起那双俊俏风流的眼睛,有如铜铃一般大,怪吓人的。

“不识水性,还不是蠢猪?”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算了,好男不与女斗,谁让我遇上这么个蛮不讲理、不学无术的野姑娘?”他摇头叹气道。

他知道我是女的?

还骂我蛮不讲理、不学无术?

从来没有人敢骂我,而且骂得这么难听。

我被他气得全身发抖,立即拍了一掌他的头,掌心立即火辣辣的疼,疼得我只想掉泪。

他的头就跟石头一样硬。

他盯着我,眼中寒气滚动,骇人得紧。

片刻后,他站起身,气哼哼地离去,撂下一句话,“下次再遇见你,我不会手下留情。”

我愤怒地瞪着他的背影,真希望眼中的怒火喷到他的背上,烧光他的衣服。

本以为再也不会遇见他,却没料到,次日我出宫玩耍时,在我常去的酒楼“翠玉楼”遇上了。

我和雪儿正要步入珠帘包厢,突然瞥见隔壁的包厢里坐着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定睛一瞧,竟然是在蔡府遇见的那个要风度没风度、头像石头一样硬的臭石头。

冤家路窄,这次不耍你个够本,如何一雪前耻?

死淫贼!

叫你手乱放!

这次让你挺着身子进来、弯着身子出去!

于是,我让雪儿去找酒楼的老板,在那臭石头的酒菜里下了泻药。

不多时,他开始上茅房,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

五六趟之后,他干脆不上楼,就站在院子里歇息,一副病怏怏、半生不死的样子。

我和雪儿憋着笑跑到院中,看着他发白的面色、有气无力的虚弱样子,哈哈大笑。

看见我,他立即明白自己被我耍了,起身冲过来,却在半途定住,好像又要上茅房的样子。

他转身冲向茅房,撂下一句恶狠狠的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继续狂笑,想着下次若再遇见他,一定还要耍他,比这次更惨。

天不如人愿,第三次,我没有耍到他,而是被他感动了。

过了三日,母妃祭日,我专程到城南的辛夷树下悼念母妃。

霜儿摆上酒水瓜果,六名护卫察看四周的动静。

悼念完毕后,突然出现二十几个抢劫的匪徒。

匪徒人多势众,心狠手辣,六名护卫不敌,死在匪徒的刀下。

霜儿也被匪徒打晕在地,就剩下我一人。

匪徒步步紧逼,我愿意把身上所有的首饰都给他们,可匪徒说:“我们劫财又劫色,大哥,这娘们姿容不俗,带回去开开荤。”

心神一震,我极力压下心中的惊怕,寻思着可行之策,“各位大哥,一切好说,只要你们放了我,你们要多少银子都可以。”

“我们不要银子,要的是你。”那位匪徒老大垂涎地看着我,一脸横肉让人作呕。

“小妞,乖乖的,大爷会让你欲仙欲死。”

“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我灭你们九族。”我慌了,口不择言地威胁道。

“灭我们九族?”匪徒纵声狂笑,笑得异常淫荡,“现在我就把你吃干抹净。”

匪徒淫邪地笑着,步步前进,我步步后退,惊惧得六神无主,“不要过来……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匪徒老大根本不理会我的求饶,将我推倒在地,爪子在我身上乱摸。

我哭喊着,大声叫着“救命”,可是,喊破了喉咙也无人救我。

在这城郊野外,路人绝少,难道我堂堂大宋帝姬就在这里被几个可恶的匪徒凌辱吗?

不……不要……

匪徒老大撕烂我的衫裙,我泪流满面,挣扎反抗,凄厉地喊着,直至嗓子哑了。

“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猪狗不如!”

一道冰冷讥诮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在我身上忙活的匪徒老大停手仰望,其他匪徒也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却根本找不到。

片刻后,一抹黑影利落地从天而降,落在我的身旁,黑色的袍角扬起又落下。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的轻功真好,他的身形似乎也很高。

惊惧稍褪,我立即坐起身,抹着泪,整着破碎不堪的衫裙,却已无法蔽体。

“你找死!”匪徒凶狠道。

“谁找死,还说不定!”黑衣人云淡风轻地说道。

这声音,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黑衣人背对着我,这高挺、宽肩、削腰的背影,好像也有点熟悉,是谁呢?

匪徒持刀袭向黑衣人,黑衣人空手迎上去,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仅仅两招,匪徒手中的大刀被黑衣人夺去,黑衣人持刀与二十余个匪徒激斗,舞得虎虎生风,重若千钧,又显得轻盈无比。

顿时,辛夷树下“铮铮”声大盛,寒芒暴涨,血腥弥漫。

我看得呆了,黑衣人竟然是臭石头,那个脑袋被我拍了一掌、被我的泻药折磨得有气无力的年轻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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