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上这几家大户,虽则萧谨一家也不曾拜访过,但这短短几日已经足够他将各家的事都烂熟在肚里了。宋家开着镇上最大的瓷窑,自然更是他关注的对象。锦衣卫搜集消息的能力素来出众,这会儿宋家两房的主子们他都能数得出来,当然也就知道,宋家这一辈儿的姑娘哥儿们,名字中间都有一个端字。
自来下人取名字是要避讳着主子的,便有重了音的,有些讲究的人家也要叫改了去,更不必说这端午的名字,听起来跟宋家的姑娘们简直像是姊妹了,那更是断断不能容的。
宋家的底细,萧谨也知道个八成——原是窑匠出身,如今家里有个秀才,正盼着改了门楣,一切做派都往讲究上靠,怎么会让家里下人跟姑娘哥儿重了名字?这个叫端午的女孩儿,绝不是什么宋家的丫鬟。
宋端午一边说,一边忐忑地观察萧谨的神色。她却不知道宋家姑娘哥儿们取名的规矩,只盼着萧谨还记得上回城门的事,如今听他说了这一句,显是还记得自己,心里稍稍松了一点儿,续道:“今日我们老太太要放生,特地让我们大姑娘跟两位师父一起去,马车里没别人,就是我们大姑娘,可是城门上的兄弟一定要查车……”
她这“两位师父”四个字说得又轻又快,一滑而过,仿佛是不经意的说错了数字,可听在萧谨耳朵里,却是猛然一动,目光就向那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瞥了过去。
“萧校尉——”宋端午此刻既怕萧谨听不明白她的话,又怕萧谨听明白了,当场就动起手来。高个和尚一把刀还抵在她肋下,车里的那个矮个儿和尚的刀肯定架在宋端云脖子上呢。若是这会儿萧谨一声令下,这两个假和尚自然跑不了,但她和宋端云的性命十有十成也要断送了。
孰料萧谨只是看了一眼,就点了点头:“既然是宋家姑娘,这车不必查了,放行。”
啊?宋端午急忙往他脸上看去。但萧谨挥了挥手便转身走开了,脸上还是毫无表情,根本看不出来他究竟听明白了没有。
宋端午此时真恨不得把萧谨揪过来问一句,然而兵丁们已经让开路,高个和尚对众人陪着笑脸,却用刀尖又戳了她一下,她也只能抖一抖缰绳,让马车驶出了城门。
一出镇子,高个和尚立刻放松了许多,待马车拐过一个弯,已经看不见城门的时候,矮个和尚也从马车里探出了头来,笑嘻嘻地道:“可算是出来了。”方才他在马车里,也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宋端午一脸怯生生地道:“现在离了镇子了,你们,你们该让我回家了吧?”
高个和尚嘿嘿笑道:“放心放心,肯定让你回家。只是我们不会赶马车,你还得再帮我们往前赶一段路才行。”
宋端午心里暗暗咒骂,却也只能往前赶着马车。她极想回头去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过来,却又不敢。
景德镇外头都是些土路,看着还算平坦,真赶起车来就觉得坑坑洼洼的,马车走也走不快。两个假和尚虽是顺利从镇子里逃了出来,可终究还有些心慌,不断催促宋端午把车赶得快些。宋端午当然是能磨蹭就磨蹭,离镇子越远,她逃跑的希望就越渺茫了。高个和尚终于忍不住,从她手里抢过鞭子,对着马就重重抽了一下,马儿咴地一声,刚撒开蹄子跑了两步,就听咔嚓一声,马车猛地一歪,险些整个翻倒下去。
高个和尚被颠得从车辕上翻了下去,然而他反应也不慢,一把将宋端午也扯下了车,两人一起摔在地上:“这是怎么回事!”
宋端午手肘撞在地面上,只觉得火辣辣地疼,勉强忍着道:“是你用力抽马,车才翻的……”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去看,只见马车靠着路边的车轮断裂开来,整个车厢都歪歪地在地上拖着,里头传出宋端云惊恐的尖叫声。幸好片刻之后缰绳也被挣断,两匹马头也不回地跑了,马车才算停了下来。
高个和尚也被跌得七荤八素,抬头看见断开的车轮,忍不住骂道:“宋家不是有钱吗,怎么用这样的破车!”还没赶多远的路呢,车轮就完了?
宋端午盯着那车轮断开的茬口看了看,却忍不住悄悄转头往四周看去,只是这一段路两边都是树木,杂草长得半人多高,什么也看不清。
矮个和尚骂骂咧咧地从车厢里爬了出来,一手捂着被碰青的脑门,一手握着把刀子:“你们两个,赶紧出来!现在怎么办?”最后这句话却是问高个和尚的。
马车是坏掉了,马也跑了,现在怎么办?
高个和尚想了想:“我记得前头是片废瓷窑,先去那边躲躲,到夜里——”这会儿大白天的,两个和尚并着三个年轻女子在路上走,必定引人怀疑。再者这会儿宋家也肯定发现自家姑娘没了,定然要派人来找的,在大路上走,不是明摆着让人来捉么。
“我不去,我不去!”宋端云刚刚从马车里爬出来,身上撞青的地方还在发疼,就听见了高个和尚的话。到了这时候,她再愚蠢也知道这两个假和尚根本没打算放了她,顿时尖叫起来,“你们放我回家,我叫我爹给你们银子!”
“闭嘴!”矮个和尚劈手就给了她一耳光,“再叫唤老子宰了你!还不快走!”要不是看这丫头长得还不错,卖到那烟花之地能值几十两银子,他舍不得放手,早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叽叽歪歪的烦死人!
穿过稀疏的树林,再翻过低矮的山包,果然后头是一片废弃的瓷窑,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并无人迹。高个和尚舒了口气:“好了,就在这里歇歇吧。”说着捡了个大些的瓷窑,随手推了宋端午一把,“进去!”
这一段路并不长,可宋端云已经走得脚都痛了。她自生下来,出门不是坐车就是坐轿,在家里最远也不过是从自己房里走到宋老太太处请安,哪里在这些荒草丛生的山坡上走过呢。方才就跌了一回,若不是青眉搀着,怕是早滚下去了。这会儿看看那些黑洞洞张着嘴的废瓷窑,眼泪已经涌到眼眶边上,却不敢哭出来:“你们放我回家,我爹能给你们好多银子……”
宋端午也装出一脸瑟缩的模样,小声道:“我爹娘也能出银子的。给你们二十两,不,三十两!”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向四处观望。这两个假和尚是万不可能放她们回去的,但——那个萧校尉,那么精明的人,难道真的没有追过来?那刚才的马车轮子,难道真的是自己断的?
扑棱棱——突然之间远处一棵大树下发出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两个假和尚嗖地转头,不约而同地各拖了一个女孩儿挡在自己身前,抓着匕首抵在了她们脖子上。
宋端云被矮个和尚拖着,两条腿都软了,大颗的眼泪往下流,却不敢哭出声来。然而草丛里只是蹿起两只野鸡,一东一西地飞远了,落下几根彩色的羽毛,在草叶上甚是显眼。
“妈的,吓死老子了。”矮个和尚松了口气,随即又露出贪馋的眼神,“早知道有野鸡,逮着来打打牙祭也好。在庙里躲了这些天,嘴里淡出鸟来!”
高个和尚也被他说得咽了咽口水,小声道:“等——就好了……”把这几个丫头卖掉,自然就有银子喝酒吃肉了。
两人会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硬推着三个女孩儿进瓷窑里去了。
废弃的窑场又恢复了安静,过了片刻,野鸡飞起的那片草丛上方,茂密的枝叶里忽然探出个头来,正是宁慎。
“哎,老萧你这法子究竟行不行?”宁慎观察着几人进去的那个瓷窑,“那丫头真能明白?”
“且看她是不是真的聪明了。”萧谨倚在树干上,慢悠悠地道。他靠着灰褐色的树干,就仿佛整个人都与之成了一体,便是站在树下仔细去看,都未必能发现得了。
宁慎挠了挠头,低头看看草丛里的野鸡窝:“两只野鸡各分东西,就是示意她要跟那两个歹人分开……你,你这法子也太不——”太不着调了吧?普通人就算看见了野鸡分飞,难道就能想到这上头来?
萧谨也在观察着那个废弃的瓷窑:“她本也该知道这个道理。”只有那刀子不抵在几个女孩儿脖子上,锦衣卫才有机会下手。若是那个叫端午的女孩儿不明白这个道理,在城门处她大概就已经呼救了。若是那样,他或许有机会救下她,但马车里的宋家姑娘却是死定了。
宁慎想了想:“那也得她知道咱们来了。”
“她多半是知道的。”萧谨想起宋端午盯着车轮断口处的神情,摸了一下腰间的绣春刀,“走,到瓷窑后头去看看。”
宁慎一边跟着他悄没声地从树后滑下来,一面小声道:“看也没用啊,这瓷窑只有一个入口,里头又是直通通的,根本没个躲藏的地方……”既不能让他们从别的入口摸进去,又没有借以隐匿的拐角,两个假和尚挟持着三个女孩儿躲进瓷窑,真就好像王八缩进了壳子里,无处下手。
萧谨也微微皱眉。瓷窑大致有馒头窑与龙窑两种规格,均是因形得名,前者形如馒头,后者则依山而建,呈长条形。到了宋代,又将此二者结合起来,建成了阶级窑,整体呈长条形,却由一个个馒头形的窑室相联而成,兼具了二者的优点,因此推行甚广,就是景德镇这边,也多用的是阶级窑。
但此处的废弃窑场规模甚小,建的虽然是龙窑,窑室却并不大,除入口之外,就只有顶端留了一根小小的烟囱,听听窑室里的动静倒可以,人却是万万不可能通过的。
然而这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萧谨向四周打个手势,示意埋伏的一干锦衣卫不要动,自己和宁慎绕到窑室上方,靠近了那烟囱,侧耳细听里头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