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又到下午了,房子里拉着窗帘,光线上完全没有时间概念。
罗彧依然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茶几上的电脑,页面仍停留在那一页上,她这几天连续改动却怎么都满意不了的部分。
她写了这么多年几乎没遇到过瓶颈,这次却怎么都过不了这一关。
到底应该怎么改才好啊?
真像罗林说的那样吧,她应该从这个屋子里走出去多跟别人交流,总是这个样子是不是连思维都受到限制了呢?
又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她必须得起来了,今天她跟人有约,很快那个人就会到房子里来,跟她商议事情。
她站在卫生间的水池前,咬着牙刷对镜子发呆。她又开始犹豫了,到底要不要洗洗头呢,这个蓬头垢面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但她又懒得洗,那个人值得她花费时间洗头迎接么,不过现在的本子改不出来,一遍遍重写一遍遍删掉,大概并不缺做个人卫生这点时间。
她把睡衣揉成团扔进洗衣机里,站在喷头下,刚把全身淋湿就听到有人开门进屋了。
“太罕见了,你妈居然会为我来而洗澡。”尤华剑说。
罗林关上门,表情含义不明地笑了笑,赶在尤华剑换好鞋之前拿起沙发上的薄毯和乱扔的内衣裤,拉开了厚重的窗帘,顺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茶几。
尤华剑看着屋里的陈设,十几年间这些东西都没变过,到这年头未免也太过时了,他已经第无数次这么想。要不要找时间过来替这母子俩换一套家具呢?得得得!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还是少管闲事吧,等尤彻知道这件事,又要吐槽他根本不存在旧情复燃,他们那面镜子压根就没破过,一直都很圆。
感觉整个人也是不太好了。
很快罗彧裹着一条粉色的浴巾,头发滴着水走出来。她个子高挑,那条用了好多年有点缩水的浴巾在她身上显得很短,勉强盖住大腿根,她的线条一点都没被隐藏起来,完全暴露无遗。虽然是快50岁的大妈了,身上每一寸肌肤仍是紧致的,该收的地方依旧收得很紧,该突出的地方虽然不太饱满,也比同龄人显得利索。乍一看她还基本保持着20岁姑娘的体型,完全不像她这种生活规律乱七八糟很多年该有的样子。包括她那张常年对着电脑的脸,几乎没有松弛的迹象,就算有些不可避免的皱纹,看起来还是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
相较之下,尤华剑先生就完全是个老大伯的形象了。他30岁之前也是翩翩公子哥,英俊潇洒,一身好皮肉。后来他以令人惊恐的速度开始发胖,以至于尤彻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知道他老爹是个高大的胖子……
太让人伤心了这种对比!
“你去穿上衣服行不行!”尤华剑看着她就觉得心里不平衡,都是一个屋檐下生活过的人,这个差别太丧心病狂了!
“我都没说什么,你不自在个啥?”罗彧白了他一眼,把脚翘到茶几上。
“你注意一点行不行,现在我跟你还有啥关系吗?”尤华剑拍大腿,“我跟你现在伦理和法律上都没有任何关系,你对客人就这样接待啊?”
罗彧不耐烦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赶快说正事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
“行行行,我也不想跟你多废话。”尤华剑说,“阿彻的事,你怎么想的,好歹你也是他妈,应该一起劝劝那孩子,简直急死人了!”
罗林一直无奈地笑着,从罗彧坐下他就站在后面帮她擦头发,一直以来他就对这两个人的交往方式抱有深深的怀疑态度,于是两个人真的离婚了,结果离婚之后尤华剑还经常往罗彧这里来,自然的不得了,奇怪的家伙们。
“他自己是怎么想的?”罗彧问。
“他能有什么想法,傻小子一个!”尤华剑想想每次问起尤彻的成绩和考学打算的时候,都会被气到炸肺。
“他要是喜欢足球,你就让他去踢好了。”罗彧轻描淡写地说着,手里玩着胸前的一绺头发,注意力完全在自己的指尖上。
“啊?!”尤华剑拍案而起,“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认真的么!”
“是啊。”罗彧抬头看着他,他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那样子把她逗乐了。
“我一直以为那孩子像我,没想到他在这种事上像你!”尤华剑捶胸顿足,“有你这种胡来的老娘,他也不可教化!林,你给我说说,你什么想法?”
罗林一愣,没想到这么快就把话题往他这儿抛,讷讷地笑道:“呃,那个,呵呵呵呵呵……”
“唉,愁死我了!”尤华剑继续拍大腿,“那孩子要像阿林一样懂事就好了!就不能像他哥哥一样好好学习考个看得过去的大学和专业么,阿林毕业以后就出来当医生了,多好啊!那孩子说什么踢足球,我们的足球踢得也是……能有什么出息啊,他去踢球的话,能进世界杯么!”
“他自己喜欢就好啊。”罗彧还是风轻云淡的语气,“他还年轻嘛,他觉得高兴你就让他试试……”
“试试!”尤华剑厉声打断,拍大腿已经表现不了他此刻抓狂的心情了,“有什么好试的,你觉得有前景么,你觉得有希望么,耽误他几年的时间,这个社会变化那么快,都不知道失去多少次机会啊!”
罗彧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怎么就知道没前景呢,你又怎么知道没希望呢,连这么亲近的人都不想去试着相信,又有什么力量去实现呢。”
“我会想着你是他娘,还过来跟你商量,简直是我脑子有病!”
尤华剑完全气炸了,狠狠关上门走了,过道里传来他快速下楼的脚步声。罗彧呆坐着,眼里缓缓流下两行泪。
“妈,老爹他没那个意思……”罗林在后面扶着她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回去工作吧,实习的时候不要离开那么久,给人留点好印象,回头毕业了也好让单位留下你嘛。”罗彧的声音很平静,她起身拔掉电源,端着茶几上的电脑走进了自己的卧室里。
她趴在床上看着床头柜上的电脑屏幕,页面还是停留在那里,她怎么都改不好的部分。
此时她心里很乱,想强迫自己放下杂念继续琢磨这部分到底应该怎么组织结构和语言,但那些以前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快速播放,就是停不下来。
“我喜欢你的故事,什么时候让我看看?”
抬头看到年轻的男人正弯着腰看她手上的东西,俊秀的脸上带着友善的笑意,她一阵紧张,面红耳赤。
她正抱着一个硬皮的本子蹲在地上,快速地写着一个武侠剧,正写到关键时刻,主角飞身而起,一脚把房梁上偷看的人踹了下来,单脚在梁上挂了一下,以一个很利落的姿态跳下来,她自己的头顶上方也出现了一个偷窥者,看到她工作期间脱离岗位,躲在售票大厅的角落里写老套的剧本。
“别紧张,我不会说的。”男人食指抵在唇上,表情非常顽劣。
她看他笑着,眉眼和下颌的线条异常好看,突然又羞又窘,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是谁来着?
“运营部搞小车调度的,我叫尤华剑。前两天在安检那边看到一个本子,翻了几页,武侠故事。我想是谁落在这儿的,还挺有意思的,原来是你的东西呀。”
“唔。”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瘦高的男人拍了拍她的背:“你叫罗彧是吧,赶快回去好好工作,可不要让站长发现什么岗位上的人不见了,五分钟前我看他从楼上下来了哦。”
罗彧看着尤华剑离开的身影,小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边想着刚才的感觉。她从高中开始陆陆续续写自己心里的故事,描写了好多次怦然心动的场景,没有一次能形容她现在的感受。
这就是真正的……心动吧?
那时的他们都很年轻,尤华剑还不是副站长,负责小车的调度,罗彧刚参加工作,负责检查乘客的行李和证件。
往后她经常跟尤华剑打照面,俊秀的男人总是友好地朝她笑,她也不好意思地回应着。有一天,她的武侠剧终于写完了,她抱着本子东张西望,想立刻遇见那个人。
“嘿,小罗,又开小差了。”
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听那声音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她把怀里本子双手递上:“我,我写完了!”
“咦,你刚才东张西望的该不会是在找我吧?”尤华剑狡黠地笑着,接过她的本子,“你不要嫌我看的慢哦。”
从此往后,谁都能看出来,搞调度的小伙子跟安检的小姑娘看对眼了,两个人天天眉来眼去的,大家都开他们玩笑,说什么时候能喝喜酒。尤华剑爽朗地大笑,罗彧则完全羞红脸。
后来在单位领导的牵线下,在客运站的宾馆里,在同事和双方亲友的祝福下,他们终于成了一家人。那天在热闹的人声中,尤华剑在她耳边笑着说:“让我看你每个故事的结局,更想在四世同堂的时候,看你在摇椅上写一个关于我们的故事,就我俩。”
骗子。
不过那个男人,以前也相信过吧……
说什么相信不相信,可能只是那时的鼓励罢了,语言抵抗不了现实的。
那时候他们年纪不大,以后的生活会慢慢告诉他们,很多事是不能拿来吃的。后来尤华剑的位置越调越高,越来越忙,罗彧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在生活和自己心里呼之欲出的剧情上拼命做着协调。
后来她发现,有些事是不可协调的,至少对于她是不可协调的。
自己确实很胡来很不靠谱吧,自己这样对于那两个孩子和尤华剑来说,确实是不公平的吧。所有人都被生活打磨得焕然一新,为什么独独自己没有呢?
话说回来,真的只有自己还在负隅抵抗么,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写出名堂来啊,根本就没有一个本子被看上了,为什么还在坚持着继续呢?
只是……
为什么唯独这件事就是放不下呢?
怎么也改不好的那段,好像突然知道应该怎么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