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微予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宿舍里,直挺挺地趴在尤彻硬邦邦的床板上。
不知道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了,他觉得身上到处都发酸,身后的疼痛像一条线挂进脑袋深处,牵得他头也跟着疼。他双手撑在床板上,想移动身体换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但稍微一动就牵扯到成片伤口,灼烧和撕裂的感觉更重了,他咬着牙低低哼了一声,又趴了下去。
“哎,还真的在今天醒过来了。”脚下的位置传来尤彻的声音,接着一张脸立刻出现在他面前,摸摸他的额头,又说,“热也退了,不是坏现象。不过这两天你最好别乱动,还是老老实实卧这儿吧。”
“今天……”夏微予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意识了多长时间,一开口嗓音暗哑,他轻轻咳了几下,还是觉得嗓子里浑浊的难受,昏睡的时间应该不会短。
“今天星期天,都过去四天了,一直不见醒,我都怕你死透了。”尤彻拿着杯子,在里面插了一根吸管,放在他嘴边,“我的床你睡得惯不,比起你的好像还蛮硬的,不过硬不硬也就这样了,这段时间先跟你换。”
“我……”
“你都休克了你知道么,吓死人了!我看到你的时候就跟已经死了没什么两样。”尤彻起身,不知道拿什么东西去了,发出叮叮哐哐的声音,“那个韩咲真是疯了,居然连秋雁姐都动手,我看他真是条疯狗!”
“她……”
“她没事,你别操心了。”尤彻的声音又靠近过来了,“霍添说你真是太牛逼了,还一声都没哼啊,我一直以为你捱不过两下就叫救命了。”
“你……”
“来,吃点东西,老杜亲自下厨做的,真是给面子呢。”尤彻提着一个保温桶,端着凳子坐到床前,舀了半勺伸过去,“这么久没吃没喝,饿扁了吧?”
“你能不能让我说句话。”夏微予气息很弱,尤彻把勺放到他嘴边,他皱着眉躲了一下,这个动作又扯到伤口,又轻哼了一声。
“想问什么,快问,问完吃饭。”
“想问的你刚才都说了。”
“那就吃饭。”
尤彻又把勺放到他嘴边,他紧闭着嘴表示拒绝,这次不敢乱动了,身后成片的强烈痛觉几乎要命。头疼更要命,眨一下眼都跟着疼,呼吸重一点也要疼,疼得犯恶心,别说吃了,只想吐。好似韩咲敲坏的是他脑袋,不是其他地方,连稍微动一下更猛烈的感觉几乎要让他继续晕过去。
“你怎么回事啊!气死我了,这么难伺候!”如果不是看在确实太惨的份上,尤彻真想把保温桶扣在他头上,危言悚听地吓唬道,“不先吃东西哪有力气恢复啊!时间长了你的消化系统也会出问题,知道不,等你胃里都是胃酸,就烧个大洞出来,然后肠子都黏在一起,全部坏死!”
夏微予实在头疼得厉害,完全没有胃口,只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装可怜没用!立刻,马上,把嘴张开!”
“你让我再睡会儿吧……”
“说啥都没用!先给我吃吃吃!”
脚下的桌子方向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动静,椅子移动了一下,接下来听到了王志凌的声音:“你让他休息吧,别勉强了。”
“师……”
“嗐,老兄一直都在这儿,刚才没说话而已。”尤彻继续抢先说,“我写的字连自己都看不懂,他来帮你抄这几天的笔记,你这次落下课也得一大堆。”
“好了阿彻,你别把他搞得那么心情沉重嘛。”王志凌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让你受委屈了,怪我跟秋雁,我们没把事情处理好。”
“没有的事啦……”夏微予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蒙蒙的。
“好好休息吧。你乖一点,要配合配合尤彻,照顾人很辛苦的。”王志凌理了理夏微予的头发,笑着说。
尤彻在旁边看一惊一乍,老兄那诡异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怎么看到了宠溺的意味,外面那些传言难道是真的,夏微予肯定是他跟魏秋雁的私生子,这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夏微予扭头愣愣地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人,没有血色的脸上突然涌上浓重的红色,并且一直红遍全身,他又窘迫地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只露出后脑和一对耳尖。
“没想到这孩子还挺可爱啊。”王志凌继续揉着他的头顶,“我还怕你受不了,不过现在还挺有精神的,稍微能放心一点了。”
夏微予在枕头里沉闷地嗯了一声,肩部轻轻地颤抖。
“喂喂老兄……”
尤彻在旁边尴尬地笑着,觉得从王志凌开口,这屋子里的画风就突变了,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打开方式吧,脸都快吓歪了!
“好了我先回去,不吵你休息。”王志凌站起来,又摸了摸夏微予的脑袋,“这段时间什么都不要多想,秋雁会处理好的,我明天再来看你。”
夏微予的脸还是埋在枕头里,眼泪又涌出来了,形容不清是什么感受,委屈、感动、耻辱……到底是什么呢,应该都是吧。
尤彻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跟祥林嫂似的讲着他死挺的这几天里的事。他在混着一半脏话的叙述里得知,他获准休息3周,很快会安排学霸过来给他补课,停职后的工作被蒋荫萍安排给了任昱麒,戚伟超春风得意,韩咲却有点儿一蹶不振,很多人都打着探视的名义来看热闹,尤彻一脚踹飞一个之后再没人敢在这个门口瞎晃悠,食堂的老杜接到罗林的指示每天给他准备病号餐,而他老娘在周末已经给他打了不下十个电话,当然尤彻一直尽心尽力地糊弄他老娘,没给发现蛛丝马迹。
“我给她回个电话。”夏微予转过脸,朝尤彻伸出一只手。
“我了个擦你哭了?老兄两句话你就这样了,为什么对我的时候就那么强硬,从来软不下来呢?”尤彻看着他发红的眼眶,“还是别给她打了,我跟她说你这周很忙。你现在这随时断气的样子,她一听就能发现肯定有状况!”
“嗯,她要是再打来,还是你接吧。”
夏微予拉过身上的被子盖住脑袋,继续闭上眼睛,听着尤彻像复读机一样喊他先吃饭,在聒噪的声音中继续昏昏沉沉睡过去。
韩咲站在办公室套间的大厅里,裹紧身上的外套,透过落地窗上巨大的破洞看着外面轰轰巨响的大雨。
他脸色跟天空一样阴沉,嘴里叼着一根就快燃烧完的香烟。
他原先没有吸烟的习惯,在最叛逆的年纪里学了几次也没学会,总是呛得半死。到了这个校区,也没什么解闷的去处,每次他心情不好都会嘬两口,竟然不知不觉就学会了,眼圈越喷越熟练。
一阵风从窗户的破洞里吹进来,他浑身一抖,又把外套裹得更紧一些。
快到六月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很多人都换上了夏季校服,在校园里可以看到不少春色。这个校区不像市区里的学校,也就这么几号鸟人,不太在意仪容仪表的问题,很多女生改了校服裙子,改的异常短,男生们为又到了可以斜眼偷看的季节而暗自开心。
夏天就是好啊,年轻女孩的一切在这个时候都是好看的,在所有人等着天气越来越热、可以穿的越来越少的时候,一夜之间天气突变,早上天气阴沉,刮起大风。大风放在市区不过就是单纯的大风而已,放在这里就是山风,那感觉绝对不是盖的,体重基数小的人都快飞起来了。
快中午的时候飘起小雨,到了午饭时间就变成了倾盆而下的大雨。
在这里雨伞几乎是不顶用的,雨中混杂的强烈山风可以一瞬间折断伞骨,这种时候只能套上雨披,拉紧帽带,换上雨靴,即使这样还是难免湿淋淋的,整个人也会觉得全身都冷飕飕。
这个校区里很少会有人关注天气预报,所有人都被突变的天气搞得措手不及。
不知道狂风暴雨破坏了哪里,现在整个校区都停电了,聒噪的广播声也没有了,难得如此安静,只有窗外唰唰的雨声。韩咲在这里站了很久,终于觉得狂躁的内心得到了一点宁静。
这块破损的玻璃也是这次的风雨造成的,楼顶的东西被吹了下来,砸裂了这扇窗户,在山风的摇晃撕扯下,裂开的地方破了开一个大大的洞。现在这个洞呼呼地进着风,带着泥腥味的雨珠,在他脚边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他眯着眼睛想了想,挺像79级入学那天的气温,也是突如其来的大雨,把还穿着夏衣的人们冻得缩成一团,出门不到半分钟就跑回去翻箱倒柜地加衣服。那天的报名他没参与,像今天一样,他躲在这里享受一个人的静谧。
韩咲是喜静的人。
但这段时间他的生活太不安静了,自那件事以后。
他走到哪里似乎都听得到窃窃私语,到处都是审视他的目光,各种各样。他马上就要从这里毕业了,之前一直表现的很安静,甚至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即使他在纪律部这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位置上。
他知道自己现在备受争议。
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从他误伤魏秋雁的时候就在想这个问题。他觉得非常矛盾,一方面为戚伟超难过,他替戚伟超不值,他打抱不平,另一方面他脑中一直疯狂涌现着两个画面,魏秋雁像疯了一样,夏微予双手紧紧抓着支架,从手指到整条手臂上血管夸张地暴起,还有他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愤怒、恐惧,还有哀怨。
好乱,完全乱了,心里根本就静不下来。
那件事也过去一周多了,热浪才刚刚有消退的趋势。
到此为止吧,如果这件事可以慢慢淡化、结束,这样最好。
但是已经做出这种事,对与不对,又怎样呢?他并没有为发小出了这口恶气而感到高兴,他的担忧比以前更多了,他没为自己的处境想太多,只是更担心戚伟超了,这样难道就会放下么?
他叹了一声,把烟屁股从破洞扔进雨幕里。
就在他看着烟屁股带着一缕余烟消失的时候,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他有种强烈的视线感,猛地转身,一个雨披滴着水扣着兜帽的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他根本没察觉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完全没听到来者发出任何声音。
还没来得及看清兜帽下的脸,那人用棒球的球棒在他头上重重击打一下,他瞬间头晕目眩,踩在被风带进来的雨渍上,失去了平衡朝后倒下去,那人顺势用球棒在他肩上狠狠推了一下,他身后就是玻璃上那个足有两米高的大洞。
在坠出窗外的时候他还是没看到那人藏在兜帽下的脸,只隐约看见了宽大雨披底部在风中翻动,赤裸小腿下同样一双赤裸的脚,难怪走到他身后都一点声音没发出来啊……
虽然没看到脸,他已经猜到推他的人是谁了,并且浑身发寒,比瞬间被大雨完全浸湿还要寒冷。他满心恐惧,甚至连一声叫喊都没发出来,朝楼底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