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春节只剩一天的时间了,外面早已张灯结彩,很多商铺都已经关门了,人们大都忙碌了一年,只盼着这几天可以歇息歇息,陪陪老人和孩子。
叶青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略显冷清的街道,心里莫名心酸,不远处又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在医院这个地方待了这么久,叶青早已司空见惯了。
回过头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许校长,不过几天时间,他已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双颊凹陷得厉害,如不细看,叶青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了。
看他正在熟睡,一时半会儿应该醒不了,不,自从来到这儿后,大多时候他就没有醒来过,很多时候就是这样静静地躺在那儿,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
叶青心里难受,慢慢地踱出了病房。
走廊里有很多人跑进跑出,许是哪个病床上的病人又出现了什么紧急状况。叶青怕影响他们,踱到了楼梯拐角处。
一个男人正站在窗边吸烟,长身玉立,背影萧索。叶青望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一阵莫名的心疼。
她慢慢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李鑫回头看她,熄灭了手中的烟:“对不起!”
无论何时,他总是这样礼貌有加,时刻为身边人考虑,叶青的心又疼了几分。
自从许校长病倒后,李鑫基本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此时的他双眼布满血丝,眼底青黑,脸色一片灰白。
“你去睡一会儿吧!这儿有我呢!”叶青劝他。
“我睡不着!”说完,又去摸索兜里的烟,许是想到叶青在身边,又放下了手。指了指旁边的台阶,“陪我坐会!”
两人坐下后,李鑫搓了搓自己的脸,许久没说话,叶青一直耐心地陪在一边。
“许校长,对我来说,是恩人,是老师,是父亲,他是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靠吃百家饭长大,许校长的儿子跟我差不多大,两人经常一起玩,所以吃他家的饭吃的最多。到了上学的年纪,别的孩子都去上学了,只有我还待在家里。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雨天,我蹲在门口,望着天上的细细的飘落的雨丝,小小的年纪竟有些绝望,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在这时候,许校长来到我身边,俯身看着我,并向我伸出了手,对我说:走,孩子,咱们去上学!他那么温暖地看着我,那眼神我这一辈都不会忘记,他也许不知道,他就如同是一盏明灯,照亮了一个孩子本来黑暗的世界……”
许是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李鑫说了很多,从他的口中,她知道了许多许校长的事情,譬如他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在小的时候不幸溺水身亡,自此,他的妻子因伤心过度,一直身体不好,也再无所出。而许校长不光资助了李鑫上学,这几个村子里,凡是家庭困难的上不起学的,他基本上都会伸出援手,所以他的日子一直过得是捉襟见肘。
“叶青,我太失职了,明明有好几次,我看他偷偷吃药,脸色也不好看!我应该再细心一些的,或者再坚持一点,早早带他来医院检查检查,也不至于会……会到这般无法挽回的境地!”
说到这儿,他把头埋进掌心里,叶青分明听到了压抑的呜咽声。这个男人,心胸如大海,具备容纳百川的气势,他意志坚定,沉稳不俗,如高山般屹立不倒。即使跟安心分手的时候,叶青明明知道他是痛苦的,但在人前,他也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
这是第一次,叶青目睹他的软弱和痛苦,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揽住了他,豪气地说:“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
她拥抱了他,好比是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在战火纷飞中互相依靠;又好似是两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在漫天飞雪中互相搀扶。这个拥抱是支撑,是扶持,是温暖,是激励,单单无关乎风月!
虽然医生再三强调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了,但李鑫还是坚持没有带许校长回去,他想让他没有痛苦地离去,
过了春节,天气明显暖和了许多,空气中似乎也能闻到春天的气息,这天,许校长难得清醒,李鑫决定推他到外面走走,叶青陪在身后。
三人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停下了脚步,许校长望着院子里的一棵青松,目光深远,表情沉静,良久才开口道:“小鑫,我知道我已时日无多,我这一生,培养出了许多像你这样优秀的学生,死而无憾。”他顿了顿,回头握住李鑫的手,又接着说,“我这一辈子都窝在这大山里,陪着一群又一群孩子,看他们成长,把他们送出这大山去,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我心里倍感欣慰。孩子,但你不一样,你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你是我教过的最得意的一名学生,你不应该窝在这里,你应该飞出去,去更广阔的天地。”
说到这儿,许校长累了,头倚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李鑫忙俯下身子,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良久,他苍白的脸色才稍稍恢复了些,“孩子,你要答应我,要不然,我死不瞑目,总觉得是我耽误了你。你还年轻,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李鑫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推他回了病房。
虽然许校长的病让李鑫自责愧疚万分;虽然他对他万般不舍;虽然许校长于他是父亲般的存在;虽然许校长劳碌半生,两袖清风,毕生都献给了教育事业,守护了大山里的孩子;虽然还有那么多人需要他,但死神还是毫不留情地带走了他。
他走得时候很安详,许是被病痛折磨了很久,死于他已是一种解脱。他去世后,李鑫和叶青帮他收拾杂物,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很多廉价的止痛药,李鑫握着那些药站了很久,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后悔难受又痛苦,叶青看得心里发酸。
抽屉里最多的是各地大学生给他写的信,从这些信中,不难看出,这些学生都是平时受他资助的学生,看到那厚厚的一摞信,想到他那微薄的工资,他日子的清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送许校长离开的那天,月亮湾的男女老少基本上全都出动了,他们这些人中,大多都是许校长的学生,一些年长的,虽然自己不是许校长的学生,但他们的孩子或孙子也会受教于他。他教了一辈子书,是整个村子的老师,平日里,他走到街上,上至耄耋之年的老人,下至牙牙学语的孩童,见他后,都会尊称一声“老师!”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着“老师”这个词,是奉献,是清苦,是无私,是平凡,也是伟大……他这一生,对得起这个称呼。
那一天,很多人都哭了,叶青也哭了,来到这儿之后,她的泪腺总是出奇的发达,在她过去所认识的人中,或者是在她过去的认知里,她从未想到过这世界上会有这样人的存在,他们日子过得如此清贫,心里却始终装着他人。叶家家大业大,叶老头也算慷慨,每年都会拿出一大笔钱来做慈善,被誉为慈善家。但叶青知道,那些钱对他们家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人之所以慷慨,是因为他拥有的比付出的要多。同时,在叶家耳濡目染,叶青心里明白,所谓的慈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提高叶家的知名度而已。
许校长颠覆了她以前所有的认知,是真的有这样的人,付出的要大于自己拥有的,这才是真正的慈善,这才是真正的善心。
整个队伍中哭声响动,一些妇女边哭边不停地哀叹:“多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男人们比较含蓄,但也在拿衣袖偷偷拭泪。长长的队伍中,只有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一滴泪也没掉,叶青偷偷观察他好久,他只是手捧着许校长的遗像,在尽一个儿子的本分,表情平静。但他苍白的指尖、紧抿的嘴唇与平时相比明显缓慢的脚步,无不诉说着他心中的痛苦与不舍。
许校长离开的那天,正是开学前的一天,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叶青唯一长进的是她的厨艺,晚上她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难得的是味道还都不错。
这段时间一直忙着照顾许校长,刘小雨之前被她送到了王雪家里去了,今天也把她接了回来。
晚上三人围坐在餐桌前,气氛有些凝重,叶青从橱柜里找出一瓶白酒,给自己和李鑫分别斟上了一杯。
叶青啜了一口,廉价白酒的那股辛辣的气味呛得她直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李鑫凝视着手中的白酒,片刻后,才仰起头一饮而尽。
“他平时舍不得喝好酒。”
叶青知道他说的是谁,她拿过酒瓶,重新给自己和李鑫斟满酒杯,“来,我敬你!今天咱们一醉方休!”说完,仰起头,一杯酒下肚。
李鑫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叶青不记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喝到最后,她只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说了好多话,好像又哭了,也好像是笑了,反正她的记忆一片模糊!她也不记得坐在她对面的李鑫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好像也说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