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毒

发布:07-07 21:58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

回廊栏杆上靠着个姑娘,水蓝色裙摆落于地面,好似一道水渍,身上披着一件灰扑扑的披风,脸色稍差,白纸色,唇微微发青,一双眉毛倒是又黑又长,目露精光。

奴仆匆匆上前,端着一叠桂花糕奉上:“月如姑娘,新出炉的糕点,您尝尝。”

月如回首,看了看糕点,看了看奴仆,问:“新入府的?”

奴仆答:“三日前入府,桂总管招的。”

月如笑了,捏碎了桂花糕往廊下的鸟笼子扔,翠鸟争相啄食,紧接着相继倒下,翠羽飘荡落地。

她问:“那谁叫你下毒?”

奴仆脸色一变。心里暗暗叫苦,就说“入府三天端着下毒的糕点”肯定不行,可偏偏上面说这是主子交代的办法, 一步都不能错。

他直挺挺的跪下,等死。

她自顾自的说:“我来了这穷乡僻壤三年了,有人想杀我,用的还是这种手段,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月如姑娘,侯爷和小公子已经登车,就差您了。”桂总管匆匆来寻人,见地下跪着个小厮,微微疑惑。

月如温和的问:“叫什么名字?”

奴仆意识到问的是自己,答:“武宁。”

“随我一起走吧。”月如先一步而行。

马车早就已经准备好,浩浩荡荡的队伍排出老远,数十辆马车装的是满满,不知道还以为是搬家。

月如姑娘上了马车,本要走,却被道路中央拦住。

拦着的人身着官服,是这菏泽县的县令。胖胖的肚子,额头上全是汗,用油腻二字形容不过分。他此刻弯腰鞠躬道:“月如姑娘操持侯府里里外外,听说生了病,如今正值秋季,寒露深重,还是当保重身体,卑职这里正好有一只上好的人参……”

那县令絮絮叨叨,听的让人不耐烦。当初月如带着两个孩子被发配到这边陲小城上,顶的是长安候的头衔,县衙每月该有供奉,可县令各种克扣敷衍,那些日子三人甚至吃不上饭,月如只得自己做生意维持糊口。

三年一过,风水轮流转。

只见为首的车厢帘子突然被掀开,一个半大的少年冷声道:“我们长安候府什么时候差人参了?”

县令尴尬的站在那。

月如有自己的顾虑,心说晏恩还是太孩子气,掀开帘子笑道:“劳烦县令大人一番苦心,拿过来吧。”

县令屁颠屁颠的送过去,委婉地说:“待入京姑娘见到了太子殿下……”

一点都不委婉。

她含笑不语,县令心里七上八下。

侯府对面就是一家酒肆,大家闲谈之余不由得将视线放在了一早晨就忙忙碌碌的侯府车队上。

“长安候这是要搬家?”

“陛下万寿节,运气好的话能留在京城里,运气不好还得回来。长安候翻身的机会要来咯,据说当年说冤案误判,说不准还能袭了他父亲的安王。”

酒肆内的众人都听说过这件事儿,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

四年前,安王妃被查出是邻国细作,证据齐全。陛下一杯毒酒赐下,刚生下王子的安王妃一命呜呼。紧接着查出安王有意谋反为妻子复仇,安王被处死,两个儿子被囚禁。因朝中大臣求情,说幼子无辜,于是安王十岁的长子晏恩封为长安候,带不满一岁的弟弟前往菏泽,人人可欺。

“十岁的孩子带着不满一岁的幼弟,要不是有月如姑娘的话……”

“错了,应该说要不是有太子殿下的话。”

顿时一阵狼嚎。

“月如姑娘背后的男人——太子殿下。”

……

月如打了好几个喷嚏,一想二骂三叨咕,估计是有谁在背后议论自己呢。

武宁赶紧到了杯茶递了过去,说:“姑娘嘴唇泛青,应该是气血不足的缘故,舟车劳顿,做一些养身丸时常备用比较好。”

月如接过茶,慢条斯理的说:“你是来杀我的,倒是做起了细心稳妥的小厮。”

武宁一时无言,苦笑一声:“说来您可能不信,我不是做刺客这一行的。”

他就是个照顾人的,每天服侍穿衣洗漱,关心主子身体情况,会点小医术,走的是贴心路线。奈何摊上了一个喜怒无常的主人,突然叫他去杀人,刺杀方式安排的就连他这个局外人看着都不妥。

“信,为什么不信?”

月如喝着茶说:“太子殿下身体怎么样?陛下的儿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死,也快轮到他了。”

武宁瞪大眼睛:“您怎么知道?”

她似笑非笑:“桂花糕,天下人都知道我不吃桂花糕。”

和太子殿下那段“人尽皆知的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就是从一块桂花糕开始的。

太子殿下排行老四,是从宫外接回来的私生子,赐名晏殊。晏殊回来那年已经十四岁,基本性格已经定型,阴沉冷酷。

那年举办了家宴,陛下醉酒提前离场。皇后娘娘道:“安王妃,你宴席前桂花糕纹丝不动,可是不喜欢?”

安王妃离席答道:“妾对桂花过敏,并非不喜欢。”

皇后娘娘便说:“晏殊看起来很喜欢,不如你端与他?”

彼时月如也在场,那是她第一次见着晏殊,并未真切的看清楚,一门心思都盯着那盘糕点。

安王妃迟迟未动,皇后娘娘也不催促,静静等待,气氛已经僵硬到了诡异的地步。

月如干脆起身接过糕点,自个吃了。

她咬了一小口吞下,继而吐出一口血,大喊一声:“有人谋害安王妃。”在径直晕过去,一连串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

众人先是惊愕,继而人仰马翻。

那一小口险些要了她的小命,自那时起便再也不吃桂花糕。

下毒的凶手是个小太监自杀了,并未指认任何人,但是皇后被禁足三个月,其实那明晃晃的谋杀从一开始就不佳遮掩。

有人说,明知道有问题还吃皆是因为安王缘故。安王儒雅俊秀,林月如一见倾心,所以对安王妃爱屋及乌。在安王妃死后还硬是要嫁给安王做继室,婚事都定下了,安王因为谋反死了。

林月如没嫁过去,说是王妃也不合适。晏殊因为她这救命之恩甘愿维护,甚至不顾颜面求娶。奈何佳人心有所属,宁愿陪着两个孩子来到了菏泽这等穷山恶水的地方,挥霍着大好光阴,蹉跎到二十岁。底下的人叫她一声姑娘,可实际上都拿着当娘娘敬重着。

晏殊多年未娶身边无一侍妾,但大家也没往这方面联想,直到最近被册立了太子,而皇帝突然召见长安候,这桩陈年旧事就被翻了出来,而且愈演愈烈,来势汹汹,就连菏泽那边陲小城的人都听说了月如姑娘背后的男人——太子殿下,甚至还一厢情愿的认为弱质女流带着两个孩子能立足是因为太子殿下在帮忙。

月如只想说,钱是她自己赚的,孩子是她自己养的。三年来太子殿下唯一做的时候就是让奴仆给自己端一盘有毒的桂花糕。

武宁犹豫再三,捡了好听的话说:“太子殿下身体很好,性格一如既往,就是时常思念姑娘。”

月如看着他:“咱们两个坐在一个马车上亲密么?”

武宁脸色一白:“奴才,奴才是阉人。”

她笑:“和这个没关系,我的意思是说,我和太子殿下连同坐一辆马车都没有,我和他只见过三面。”

说什么时常思念,骗鬼吧。

武宁低头,琢磨着该怎么回话。

月如却是闭上了眼睛,没在问什么了。

……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耗费很长时间。

晏恩还好,十五岁已经是半大孩子,晏忠却只有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兄弟俩在一个车厢。晏恩被闹的受不了了,叫月如过去。

月如上了车,肉团直接扑了过来,鼻涕眼泪都留了出来:“月如,我要奶娘。”

晏恩怒声道:“叫姨娘。”

月如好声好气的安抚,这次陛下突然叫他们回京,其实她心里也没地,想着少坑一个是一个,这次出来除了脱不了干系的王府旧人带着,其他都留在了菏泽。

晏忠哭闹了一会叫饿,月如给他吃了两块糕点,又让人热了点牛奶,他便趴在月如怀里睡着了。

晏恩严肃道:“都五岁了还这么不懂事儿,姨娘就惯着他吧。”

月如看他少年老成,好笑:“五岁而已,还要多懂事,奶娃娃而已。你也别绷着,这次去京城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儿。”

晏恩抿了抿嘴唇,迟疑着问:“陛下突然召见咱们上京,是太子殿下从中操作的么?”

月如摇了摇头,她也不清楚。

晏恩的神色更加凝重了,半晌道:“你和他……”

她笑了,连这孩子都信了风言风语。

晏恩硬着头皮说:“其实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有好婚配,就算是惦记着……我父亲,可毕竟他死了还和我娘埋在一起。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不是什么良人……你有没其他人选?”

月如猜,这话他应该想了一路,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老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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