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每年宫中设清明茶宴都要广采新茶,但最新鲜的顾渚紫笋快马加鞭从江南送到长安也需十天半个月,只能求早求珍,春社前便催促各地茶农采摘嫩芽制作贡茶。唯聂银烛这长安东市的一方小小茶肆每年都有最新鲜的茶,刚从蒙着细雨的江南摘下的垂露新叶过不了半柱香就能出现在案前,这其中可有秦艽行云千里的大功劳。
肆中名茶云集,明前时庐山云雾、顾渚紫笋、蒙顶甘露、洞庭碧螺春齐聚,干茶香气清纯,茶汤碧绿清翠,皆为上品。茶客都说,最好的明前茶就在长安东市聂银烛的茶肆,皇城根下。
可聂银烛独有怪癖,任宫中茶官携重金前来游说多次也不松口献上贡茶。他们一动武,聂银烛这些名贵珍品便不小心茶翻叶倒,直心疼得嗜茶如命的茶官连声哀嚎。“怪矣!怪矣!”茶官只能摇头直叹,挫败而归。
往往这时,白绛倚在柜台不置可否地眯眼笑,聂羽挠着头疑惑地看着翻了一地的翠色,转头问聂银烛:“姑姑,你不心疼这些茶叶吗?”“乖小羽,”聂银烛拍拍他的小脑袋,“千金难买我乐意,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坦白说,如此戏弄茶官不过出自聂银烛一点恻隐之心。聂银烛只愿聂羽能喝上盏盏茶中圣品,并不想献茶便宜了要害他的朝廷。
寒食将至,聂银烛归家的时间也渐晚,这一日回来时已是暮色深沉。
茶肆内点灯如昼,聂羽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聂银烛的白瓷茶具,白绛懒懒散散地翻着账本,像没长骨头一样趴在翘头案上。见聂银烛风尘仆仆归来,聂羽眼睛变得晶亮,忙起身迎她。
“老板娘这几日总是晚归,可想死我——们小羽毛了~”白帐房的声音幽幽地飘来,眼里还带着几分深闺女子的哀怨。
“算你的帐去!”聂银烛一记眼刀甩过去,那厮耸了耸肩,叹道:“可惜啊可惜,貌美如花的美娇娘竟然是个母夜叉。”
不知是否是错觉,视线再次交接时他正凝神看聂银烛,眼底有说不出的些许浓杂,但只是一晃而过,很快便被他惯有的戏谑填满。
秦艽许久没来,厌竹倒是几次经过聂银烛门前。临近清明,冥府之门即将开启,十八层中因种种原因未能转生投胎的亡魂皆拥有一年一次来到阳间的机会,这一天冥府十分忙碌,总有些流连人世的鬼、心思不正的鬼不肯乖乖在时限结束时回到阴间。更有甚者连三五天都不愿意等,鬼门关刚开条缝时便趁机蹿上人间。
判官大人性子急烈,总嫌弃手下的无常办事磨蹭,索性身兼二职干起了无常的活,亲自来人间抓鬼。如此雷厉风行,阎王也拿她没有办法。她每次经过聂银烛店前都毫无停顿,目不斜视阔步流星,只留一缕玄色的残影。没想到今日竟生生折了回来,朝聂银烛勾勾手,神色带着百年如一日的不屑和鄙夷。
难得能有公事之外的交谈,她当然乐呵呵地走了过去。
“多年不见,判官大人风采依然呀。”聂银烛笑嘻嘻地打招呼。
厌竹白了她一眼,道:“你也一样啊,还是这么讨人嫌。”
聂银烛撇了撇嘴,扯着她的衣袖委屈巴巴地说:“别啊,这都八百年了,判官大人也该看到奴家的好了……”
“聂银烛,”厌竹冷声打断她,刚刚那副不屑的面孔突然十分严肃正经,“近日怨鬼横行,你多加留意。”她念了聂羽的原名,聂银烛心中陡然一凛。
当年为救聂羽百人丧命,这其中就包括他的母亲,前朝后妃姜氏。她死前最后一个动作是站在丹凤门的城墙上将襁褓中的聂羽抛掷而出,几乎同时就被利剑穿心,钉死在了困她一生的皇城内。
姜氏是千里托孤的第一人,从她开始,一场角逐疾速展开,无数前朝志士甘心赴死。
聂羽是最后一个孩子,无论他之后有何作为,能够活着就是对这些亡魂最大的安慰。所以当始终牵挂儿子不肯投胎的姜氏偶然听到无常们闲聊聂羽即将身死的命运时,她毅然决定和那些投机取巧的亡魂一同溜出了鬼门关。
最怕世人执念太深。聂银烛早先觉察到了游魂掠过的气息,时常晚归只为巡查周遭的不轨之意,毕竟聂羽身上有太多他们觊觎的东西。只是没想到这一拨怨鬼里竟有聂羽的母亲。
她寻到茶肆门口时已是子夜,妖魅猖狂的时刻。这几日孤魂作祟,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商家多提前闭市,夜色一深俱熄灯关门。聂银烛这灯火通明的茶馆倒显得非常诡异了。
不知道姜氏如何逃过遍地的索命无常,竟安然无恙地站在了聂银烛面前。茶馆被秦艽设了一道薄薄的仙障,姜氏被拦在外面,与聂银烛一臂相隔。
“求求你,大罗神仙,让我带我的孩儿走吧。”这凄美的妇人苦声哀求,即使面色惨白也能窥见往日的风韵。
聂银烛不动容,平静地望着她,道:“你是鬼,该轮回转世,他是人,该好生活着。这一道屏障隔开的是什么,你应当清楚。”
“好生活着?!”姜氏一声凄厉的哀嚎,面色突然狰狞可怖,“他马上就要死了,你还说他会好生活着!”
聂银烛穿过屏障逼近她,厉声质问:“这是他的命,九天众生命盘上字字言明,你是要和神仙相斗吗?”
鬼魂难以控制自己的面容的变化,姜氏浑身颤抖,乱发间又露出一张哭泣的脸,泪水是墨一般的黑。
“为什么,我做鬼十二年,日思夜想,十八层地狱的苦行磨不灭我。为什么,我的孩子如此薄命啊。”妇人哭喊扑地,匍匐着的身影若有若无。
远处熟悉的玄色衣衫擒着众鬼缓步而来,聂银烛叹了口气,拢起裙角就要转身进店。
姜氏突然叫住了她,乞求道: “让我最后一次看看他,好吗?”
“不能,”聂银烛拂去她拽住裙角的手,“他身上有龙气,你根本近不了身。人鬼殊途,不如不见。”
说完,姜氏的面容只剩一片颓然的灰白。
谁曾想,厌竹的夺魂索即将套住姜氏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她尖声咆哮着,起身直直向仙障撞去,霎然间灰飞烟灭。
夜空惊雷阵阵,春雨陵陵,怨鬼们开始低声呜咽。聂银烛和厌竹皆吓了一跳,相对无言,久久伫立。
魂飞魄散,该是有多么绝望。
厌竹走后,聂银烛起身进屋,竟看到白绛正穿着单衣靠在柜台前,睡眼朦胧的模样。她眉头一蹙,问他:“大半夜不睡觉出来做甚?”虽然他肉眼凡胎察觉不到神仙鬼魅的存在,她仍然隐隐不安。
“这话该我问老板娘吧?”白绛打了个哈欠,笑意盈盈地靠近,低头在聂银烛耳边呵着气,“老板娘午夜不睡不熄灯,是等着与鬼魅相会吗?”
聂银烛心里一惊,还是不动声色地推开他。
“这雷打得吓人,我出来看看窗户关好没,早知道就该让这大雨把你泼成落水鸡。”
“哎呀,那我可要谢谢老板娘了,如此关照小生呢。”他眨了下眼睛,眸中清亮,语气暧昧不明,说完便慢慢悠悠溜回了房间。聂银烛盯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难以言状的怪异。
兀自思忖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聂羽的屋前,怕是被雷声吵醒了,屋中亮着微弱的烛火。
“是姑姑吗?”聂羽轻声喊她。聂银烛整理好心绪推门进去,小少年果然在床榻上揉着惺忪的睡眼。
“姑姑还不睡呀。”即使很困却要强打起精神,惹得聂银烛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姑姑要睡了,小羽也别撑着啦,快些安睡吧。”
“嗯,小羽马上就能睡着。”小家伙说着便钻进被窝中,眼睛闭得紧紧的,生怕自己睡不着似的。聂银烛为他掖了掖被角,才发现被子都快盖不住他的脚了。
半臂长的婴儿已经是春笋一般不断生长的少年,十二年养育之恩,他多是把聂银烛看作了娘亲的存在。
聂银烛想起那个灰飞烟灭的女子,她与自己的骨血只隔方寸之间却不得相见。聂银烛从未为人妻母,今日经历实在震撼,心底波涛迭起,难以平息。
许多事不敢忘,许多话不敢言。他已十二岁,衣食无忧,平安喜乐,心思澄净如山中的清泉。你已经救过他一次了,你看,老天爷都在为你絮絮悲鸣。
回房关门时,脑海中一闪而过姜氏一直嗫嚅着的话,加以分辨,说的是:他将要过生辰了,再过三天就是生辰了。
不由一怔,三天后,是寒食,也是聂羽身死的日子。
聂银烛思绪又一阵混乱,竟没发现厌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前。
“又多亏你啊,我多写了一份文书解释姜氏为何从轮回道上除名了。”她抱臂斜睨着她。
没心思再换上打趣的嘴脸,聂银烛低声认错:“给判官大人添乱了,罪过。”
“呃,错不全在你……姜氏有此下场也是她咎由自取。”异于寻常的反应让厌竹很不自在,她踌躇了一会才答话,语气难得平和起来。
知她别扭,聂银烛又换上不正经的腔调:“哎呀你看我都忘了招呼,判官大人深夜造访,舍内蓬荜生辉,何不趁此良宵美景……”
“聂银烛,你这百年的身份是茶馆老板娘,怎么说话总跟花楼鸨母一样。”
得,听这挖苦讽刺就知道她心里舒坦了。
“说正事,”厌竹拂衣落座,“姜氏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她这一回来阳间兴许早已打定了魂飞魄散的主意。”
“怎么说?”聂银烛屏气倾耳。
“你看,”她掏出生死命簿,指着聂羽的名字,“李浛本该寒食死,姜氏寂灭后,他的阳寿多了一天。”
看聂银烛疑惑不语,她解释道:“我问了阎君,得知这是一个法子,姜氏放弃轮回换李浛的阳寿,命簿即被改变。可惜……”
可惜,只有一天。可只有一天也足够了,姜氏的举动并不是毫无意义,弹指间聂银烛主意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