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张若虚笔下的春江花月之景,楚郁离看了无数年,应明玕亦如是。
大概是什么时候知道楚郁离并未如常人一般脱胎往生的呢,许是多年后故地重游,看到那早已不复当日繁盛之景的大梁城废墟之上又是一片灯火阑珊,秦国终于一统九州成为了秦朝。
他的母国,他的血亲,他的臣民百姓都在征战中化作血水封进过往,当那个不甘写满瞳孔的废国君主匍匐在地上向他伸出求救的手时,应明玕只冷漠地俯视着地上那如同蝼蚁一般的亲父,手下捏起行路符便扬长而去,根本不在乎身后的利刃一刀铡断了苍老的头颅。
大梁城已没有他在乎的人,天地之间亦闻不到阵阵竹香,过往的栖幽阁业已是一家人潮喧闹的酒肆。他站在旁边,听见那些嘈杂的声响,人们高谈阔论的杂言,杯盏交倾的清脆碰撞声,美酒入喉咕嘟作响。
应明玕只觉得这些吵闹的声音像蜂虫一般在他颅内乱撞,那曾经幽静清雅的栖幽阁怎么能被这些闹哄哄的东西代替?
于是他一把火烧了酒肆,随即背向火海而去,他不顾背后突然高昂起的烈焰熊火,他早已看不得这令人回忆刻骨的红光。
然而行至闹市时脚步却生生顿住,因他面前不远之处,交叉的路口上,立着一座以法术作屏障的孤坟,气派非常却无人问津,肉眼凡胎见不到,他却看得明白。
孤冢旁立着一个身穿玄色劲装的女子,背对着他,手执着酒坛,正将满壶烈酒倾洒在坟前泥土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他登时怔在原地,脑中空白一片,只有不断紧缩的瞳孔传达着心中震惊——那人虽不见其面貌,衣着也非常怪异陌生,但那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告诉他,那人正是多年前已被烈火活祭的楚郁离。
来不及思考一切,他向那人猛冲过去,却在即将近身时被无形的阻力回弹在地,直撞得他嗓子发痒,一口鲜红便喷涌而出。
倒地不得动弹之时,应明玕的眼睛一直盯着玄衣女子,只见她似洞察了他的动机一般缓缓转身,熟悉的背影却有着从未见过的容颜。
那容貌极美,却透着清冽孤芳的味道,一双秀美的丹凤眼斜睨着他,眼神里灌满了不屑。
应明玕知道她就是楚郁离,即使她生着一张他从未见过的面庞,即使她散发的气场颇如冥府之人。
他迅速起身向那屏障撞去,手下破壁的利剑闪着寒光,然而触及隔离之界时还是被反推出一丈远,用力越深摔得越狠,五脏六腑瞬间绞作一团。
耳边传来玄衣女子的一声冷笑,她冰冷的面容已瞬移至他身前,应明玕唯记得她如同寒冰窟洞里传来的声音,使他坠入万丈深渊。
“吾乃冥府厌竹,无知凡人屡犯禁地,你再不可踏入此地。”
这诅咒一直缠绕了应明玕千年,纵使他往后苦练金石之术终得大成,普天之下无有再能奈何他的人,这大梁故地所设的结界却依旧岿然不动。
应明玕暮年残灯之时,本应于奈何桥头排队等那一盅饮下即忘却前尘往事的孟婆汤,他却突然将热汤摔下,碎瓷片砸在孟婆脚旁。
那是冥府历史上一次小有规模的混乱,应明玕用尽毕生道行在幽都中杀出一条路来,屠尽阻隔的鬼差,终于寻到长街上鬼差厌竹居住的府邸,高喊着楚郁离三个字,意图将那人逼出来。
他说,你不来,我今日便屠尽冥府。
可他终归是肉体凡胎,纵然在人世有极高深的道法,黑衣冥王的一道金光轻而易举地将他的三魂七魄劈裂。
自始至终,那人都没有出现。
他功力散尽被铐上困鬼绳,冥王指示着鬼差们将其立刻押送投胎,却不知应明玕心中执念已深如临魔道,最后一次挣扎发狠,踉跄着冲到厌竹的门前,将自己虚弱的一魂一魄拼命扯出,死死地钉在了门廊之下。
幽都冥王将一切收至眼底,遂而叹道,此人若走正道,该是仙家之命。
对于幽都而言,每百年都要经受转世的应明玕一次大闹冥府的折腾,每百年应明玕身死之时,厌竹都会去故国家乡休养生息。这一切,地下的众鬼官员都习以为常,甚至还会打赌这一世判官大人会不会见那个快坠魔道的凡人。
是了,应明玕快入魔了。
人世间哪会有这样投胎转世了十几次还始终不忘前世记忆的人,他倒行逆施的举动已不被正道三界所容,应明玕亦自知这一世结束若依旧如此,他便要被三界剔除进入魔道。
魔道受三界抵抗,他一旦成魔将永不能进入冥府。
所以即使聂银烛在他面前万般苦口婆心地相劝,他都不肯放下这份深入骨髓的执念,他定要见判官厌竹不可,这份刺骨相思早就填满了他孤寂千年苦索十世的心。
这可苦了口舌发干的聂银烛,她本以为自己能将这人劝下,那泛红的眼睛给了她此人已然动摇的错觉,却不知其中深奥,反应过来时应明玕已一言不发地抽出佩剑向她砍来,刀刀致命。
“哎你这人怎么动手前都不喊技能的?!”聂银烛手忙脚乱地躲闪应付,刚一起身,方才容身之地便被利刃劈起尘烟。
她道行不及应明玕,金石之术在他面前更是雕虫小技,欲遁走而逃,可这遮天蔽日的法障却将她死困其中。
聂银烛叫苦不迭,心说厌竹啊厌竹,这回帮你处理了这桩破事我就辞职不干了,活了快一千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死皮赖脸不讲规矩的人。
巨大的实力悬殊很快便显露出来,聂银烛一个不小心便被击倒在地,所幸那剑尖砸在了她腰间挂着的南海珠上,九重天的法器力量无穷,生生将应明玕逼退了几尺。
也恰在此时,聂银烛突然发现南海珠竟然发出了愈加明亮的蓝色光芒,这正是孟章神君精魂碎片现世时的征兆。
然而神经大条的聂银烛却怀疑是不是南海珠被应明玕一剑捅坏了,因为此前毫无蛛丝马迹显示出精魂碎片会在今日出现。
她这一分心又给了应明玕可趁之机,他早已杀红了眼,再次拔刃向聂银烛刺来。
活了一千岁的聂银烛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临死时究竟是何滋味,她吓得闭了眼,本能地抬起胳膊遮挡这根本不可避免的剑击。
然而预想中的痛感却迟迟未到,却有血滴坠落的声音打破了戛然的寂静。
聂银烛再睁眼时,长剑离她不过一寸,稍一用力便能即刻封喉,但却被瞬间截停,执剑之人的胸膛冒出血色的花朵,一柄模样奇特的兵刃刺穿了应明玕的心口。
扑哧一声,兵刃从肉中抽出,冥府判官厌竹从应明玕身后走出,她手里掌着的是冥府专门用来砍厉鬼的斩魂刀。
应明玕轰然倒地,魂魄虚浮在肉体上方,即将离体而出。
“郁……离……”他用力竭的声音慢慢吐出这两个缠在心上千年的名字,“你终是……愿意……见我了……”
厌竹一改冰冷的神色,温柔地笑着点头。继而长袖一挥,身上玄色的衣衫变成了一席樱粉色的罗裙。她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应明玕的脸,指尖在他的眉头慢慢捋着,似乎真的让那紧蹙了千年的愁绪舒展开来。
此刻的厌竹恢复了千年前的模样,那是她最开心的日子,着了一件樱粉色的裙子,梳了最好看的妆发,满心欢喜着奔向心上人所在的地方。
那里竹叶茂密,幽静清雅,她是楚太守家的千金小姐,他是少年有成的方士后学,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往后的无尽悲怆皆与他们无关。
厌竹将自己细心呵护了千年的魂灯唤出,缓缓渡进了应明玕破碎的灵体中,于是那泛着青黑色的魂魄逐渐被银光围绕。聂银烛认得,这是即将飞升九重天的人才会有的精魂颜色。
当银光完全染上应明玕的精魂,一块稍有不同的魂魄碎片自他眉心脱出,应着南海珠的光芒,悠悠飘进了聂银烛的手心。
九天青龙孟章神君的第二块精魂碎片,现世了。
“你还……怪我吗?”应明玕气若悬丝,却用最后的执拗问出了囚禁他千年的疑惑。
厌竹笑着摇头,指肚流连在他的额角:“早不怪了。”
“那你还……爱着我吗?”
“爱呢,一直都是。”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呜哇……太感动了……嗷呜……”
聂银烛正在感伤垂泪之际,忽地听到不合时宜的一声哭嚎,转头一看是匆匆赶来的司命星君秦艽抱着包芝麻酥边嚎啕大哭便往嘴里填吃食。
好好的气氛被这厮毁了,聂银烛翻了个白眼,随手从秦艽怀里掏了一块芝麻酥丢进嘴里。
执念已尽的应明玕受了一次天劫后便位列仙班,秦艽奉命来渡他归位。虽然聂银烛始终搞不懂为何这样胡作非为的人也能登上九重天,但看到厌竹一桩心事了却后欣慰释然的笑容,她便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冥府再无闹事的应明玕,长街上判官府邸的长明灯终于熄灭,往后厌竹知道,世间再无游方术士应明玕,幽都再无一盏灯慰藉她疲累的心。
然而这是最好的结局,她这般想着,亦如是说予了来宽慰她的聂银烛。
奈何桥头的孟婆汤肆,二人对坐饮茶,聂银烛沏了一壶名唤郁离的清茗,看着来往投胎轮回的鬼魂们,听厌竹淡然地将往事说尽。
她说,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恨他。
厌竹成了鬼差后,例行公事时走遍了岁月人间,看过多少悲伤凄怨,方知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也不过是历史齿轮碾过时扬起的微小尘埃。
她说,假使没有应明玕的出现,我作为楚家小姐的一生也只会迎来烈火焚身的结局,这一切都在天机命盘上描述清楚了,我一介弱小女子怎能逆天改命?
她说,我在栖幽阁困居十八年,从不知道民间疾苦,从未看过大梁繁花,从未知道男女情爱是何滋味,幸而应明玕出现,反倒让我知道了战乱很苦,繁花很美,男女之情虽悲欢俱有却刻骨铭心。这些足够我在无垠的时间荒野里手植出馥郁的花园,用无穷的生命去回味咀嚼了。
应明玕早该飞升成仙,楚郁离便是他的一道劫数,而他却非要逆天命而为,追寻她整整十个轮回。
厌竹也本应该在第一世缘尽时便了结他的生命,而她却装作对天机不觉,私心与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百年。可她无法看他成魔,这一世,她要渡他成仙,那才是他的正道,才是他们能拥有的最好的结局。
从此二人同在正道三界却无法相见,应明玕成仙后将忘却一切。但厌竹知道,当她抬头望向太清仙境时,那一颗于她眼中最亮的星宿,一定是心尖爱慕的少年。
她一饮而尽杯中的郁离清茶,与过去道了别。
……
聂银烛辞了鬼差的副职,准备在人间打点收拾一番就将这一世的身份划除,而在茶店的太妃椅上优哉游哉哼着小曲的秦艽却打断了她的主意。
“先不慌,你这一世拿的碎片只是凑巧,正戏还没开场呢~”满脸写着欠揍的司命星君摸向了案几上泡得七零八落的珍贵茶叶。
聂银烛气不打一处来,抄起记账的狼毫笔就敲了秦艽一记,疼得他摸着额头在椅子上滚来滚去。
“别装了,人间的物事怎能让你有痛感。”聂银烛白了他一眼,“还不是你情报滞后,竟不告诉我应明玕身上藏了碎片。”
“冤枉啊,那是他缺了一魂一魄刚好在这一世用碎片补了个齐全,又法力高深隐去了精魂气息,这哪能怨我嘛!”秦艽不服气地瘪嘴。
聂银烛顿觉头疼,不耐烦地问:“那这一世本来的碎片在哪,快说快说,我好提前准备。”
秦艽还未作答,茶店便走进了一个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朗声问道:“老板娘在吗,我来买茶。”
聂银烛应声转身,在见到那人容貌的瞬间愣在原地。
近六百年的时光从未磨灭她的记忆,她识得这张脸,狭长的桃花眼,浓黑的双燕眉,轻抿的薄唇曾吐过多少不正经的言语。
白绛就这么立在她门前,看到她的刹那,眼底泛起了微不可查的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