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银烛活了那么久,也不是没见过前世今生长着相同面容的人。
晚唐时她和秦艽在城隍庙里帮着城隍老爷接济灾民,隔壁自发来为流民百姓分发白粥馒头的姑娘生了一张聂银烛在大汉时服侍的主子的脸。
昔日那尊贵的妃子云鬓高耸,面若春桃,一颦一笑都带着勾人的魅劲儿,且出生富贵人家,修得一身娇生惯养的臭毛病,连离自己房间八百丈的蚊子都要派专人去扑打。
可时光流转,再见到那副姣好的容颜时聂银烛却怎么也不觉得欠打了,只因她那一世投胎而成的姑娘不施粉黛却笑得极美,一身粗布麻衣立在粥铺前,袖子利落地挽起在肘间,不断为难民舀粥的双手布满了肉眼可见的厚茧子,看向穷苦百姓的眼神温柔又带着肺腑的哀悯——竟是个常干粗活的善良人家。
奈何桥尽头,六道轮回之处,亟待投胎重生的鬼魂是要洗面的,用的是冥府专门的粉末,涂抹在脸上便将此生的容貌全部抹除,像一张白纸似的等待下一世面容的分配。
此举不是没有道理,孟婆婆是个盛汤时手要抖三抖的胖老太太,眼神也不大好,有的时候一碗汤盛出来,半碗汤进了碗,不免有人没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净。即使厌竹吩咐了那些路过汤铺的鬼差把分量不够的孟婆汤补全了,也还是有漏网之鱼会带着残缺的记忆跳入轮回。
因此洗面仪式权当是一种补救,将鬼魂们的容颜抹尽,下一世再回忆起前尘,对着个陌生的容貌则更多当做是大梦一场了。
而大汉妃子的情况则属于两次投胎中间相隔时间太长,不知多少碗孟婆汤在肚中翻滚过,最初记忆早忘得一干二净,洗面就不是必须步骤了。
可当白绛的脸又一次出现在聂银烛面前时,她不仅感觉到心头猝然揪起的酥麻感,还感觉到了这人似乎亦对她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他这一世仍是朝中官员,仍位列侍卫亲军司,仍与聂银烛巧合般地相遇了。
生着白绛容颜的转世之人自称连白玉,此次奉命护送大宋贸易通商,走陆上丝绸之路一直西行大漠,途径西域诸国,扬大宋国威。
聂银烛与秦艽假扮茶商许氏父女,茶叶生意在江南一带做得风生水起,逐渐便有了享誉全国的声名,遂在年初被挑为贡茶,入选了通商之路。
朝廷非常重视这一次的茶叶通商,于是派连白玉等一行随同侍卫在出发前先来了解学习一番茶叶运输和保护的知识,以应对大漠长征之路的恶劣天气和危机情况。
这边厢,聂银烛在微微失态后马上调整了心情和散乱的思绪,将连白玉等人先引至会客的正厅,告知其去库房拿此次通商的茶叶样品,逐一讲解各种珍馐茶叶的保养细则。
在茶房烧水烹茶甄选上等茗品的功夫,秦艽化身成了中年男人的模样,优哉游哉地兜着步子溜达过来,站在专心煮茶的聂银烛旁边咂舌道:“啧啧,想不到呀,今日我们许家还有故人来访呢~”
聂银烛剜了他一记眼刀,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一听秦艽油腔滑调的语气就知道不对劲,这司命星君平常透着股憨憨傻傻的痴劲,当下的口吻却颇像当年流里流气的白绛,明显就是话里有话,故意模仿。
秦艽知道聂银烛活出了老生姜的机警气,便也不再瞒她,坦白道:“这一次不管怎样你都得跟着他们这行大宋商队去大漠了,前几日天机命盘落了墨,虽还不明显但总能推理出,这一块精魂碎片就在他们这队走着的通商茶道上。”
“别吧,”聂银烛不敢置信地瞪圆了杏眼,“这么说我是要和他们一起西走大漠?这不是在难为我吗!”
聂银烛作为还未正式登上九重天、入仙门考验的小散仙,能力范围只在江南一带,靠着百亩茶园下的仙根草为自己补着灵气,一旦出了沃土滋润的神州内陆,别说去大漠了,就是随便去个干巴麻赖的地方,她这一身仙气都会瞬间消耗殆尽。
她满脸写着不要不要,往日对秦艽冷嘲热讽的态度瞬间变成了卑躬屈膝,扯住他的袖子便苦苦哀求道:“别让我去啊,大漠多危险啊,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到哪里找免费苦力了啦~”
秦艽顺势握住聂银烛的手,却也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噘着嘴学着她的声调:“别想了啊,马上到九重天的春寿宴了,所有入了仙籍过了仙门的都要赴宴,这普天之下三界之中除了你可就没别人能帮了喂~”
言下之意非常明白,聂银烛你就自力更生闯大漠去吧,兹当是荒野求生了。
心如死灰的聂银烛还是接受了这个无情的结局,踢了秦艽屁股一脚泄愤,转而端着茶盏和盘好的茶饼去正堂会客了。
秦艽边揉屁股边努嘴,竟然也愤愤不平地自语道:“若不是我脱不开身,鬼才愿意让你单独和那小子去大漠呢!”
话音刚落,正在冥府居所里看着公文的判官厌竹大人突然打了个喷嚏。
正堂里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原是连白玉为首的一行人正展开着一张线路图讨论行程布局,聂银烛端着茶水的步履很轻,他们未曾发觉她的前来,便给了她更好的视野去观察那个人的侧影。
清瘦却不显萎靡虚弱的侧颜曾陪她走过盛唐的七个春秋,虽不再有前世的记忆,这番认真的模样却是极好认的。当年的白绛是她长安东市茶肆的账房先生,灯下执笔算账时也是这样专注的神情,只不过聂银烛知道,他转头看她时将不会再立刻换成不正经的调笑模样。
果不其然,当她走进正堂时,后知后觉转过的熟悉面庞上是客套恭敬和亲军侍卫惯有的正气凛然。他早已不是白绛了,奇怪的是,聂银烛的心中却一直不得安宁。
这份情绪的躁动不知从何而起,这份落寞亦不知从何而生,她许久没有过凡人才有的情感波动。该是千年来一直打交道的只有九重天的司命星君秦艽和幽都冥府的判官厌竹,人世间见过招呼过的人在漫长的时间里不过繁星数点不值得铭记,而这次遇到依然保有白绛容颜的连白玉,她心中竟生起陷入世间的彷徨之感。
可数百年前,奈何桥边,那个向她大吼着的人不舍忘记,却分明是她冷言告诉白绛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留念前世只会虚度新生罢了。
风水轮流转,这话,聂银烛今日默默重复了无数遍。
“……诸位看好,茶叶杀青晒干后团成茶饼,此番不出海不会受湿气,干燥的大漠其实对茶叶并无太大影响,放置在马车中密封保存便是。”聂银烛收了心神,开始为将自己加入茶队之中而谋略,“只不过最难的是此次贡茶种类芜杂,路途又极颠簸,茶叶难免会混在一团,需得各个分清单独放置,好让茶叶间不得串味。诸位官爷刚刚提到货车要腾空转换多次,这便更需要小心了。”
听闻此话,一些侍卫脸上浮现出难为之色,犹豫地问道:“这是要我们分清楚茶叶的种类吗?”
聂银烛点点头,那些侍卫脸上的表情更难看了
“怂什么?认几颗茶叶而已,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记着。”一直默默听讲的连白玉这时开口发令。
聂银烛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暗自偷乐:怕是记一辈子都记不下来的。
她早已在刚才为众人端上品尝的茶水中加了料,短时间内这些侍卫对茶叶的记忆力将严重下降,完全记不住任何茶叶品种。
意料之中,连白玉手下的侍卫里最好的成绩是十种茶叶里记住了两个,回头再问就全忘了。
意料之外,明明也喝下了足量的忘事茶,连白玉却答对了五六个,虽只到一半,却已然挣脱了聂银烛设下仙法的束缚。
“哇塞,头儿你是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吧!”一众侍卫瞬间成为迷弟,钦佩赞叹的目光齐刷刷向连白玉抛去。
他本人亦疑惑地喃喃道:“我亦不知为何,分明觉得没有记住,却下意识就将这道茶的名字说了出来。”
聂银烛攥紧了衣角,心下已决定要找个时机下冥府去问一问厌竹到底怎么回事,依她看这连白玉根本就是孟婆汤没喝完,这些茶都是他前世为白绛时天天与之打交道并记在账本上的。
幸而孟婆汤还是有点后劲,连白玉记得的不多,聂银烛再换了一批唐后新命名的茶叶他便认不出个所以然了。
于是当众侍卫一筹莫展,连白玉满面阴郁时,聂银烛按部就班地建议道:“不妨让我作为茶商随商队前行,此次贸易往来对我们大宋极其重要,我随行跟着能将茶叶照顾得周到,还能引经据典介绍出茶叶的古今缘由,如此各位官爷也好交差。”
周遭一片寂静,侍卫们面面相觑后都在等着连白玉拿主意,他沉吟片刻,眼睛直盯着聂银烛不放,似要探查她是否别有居心,可他却不知聂银烛望见这熟悉的眸子便又有回忆似潮水般卷来,苦苦维持着的坦然诚恳却并不因为碎片降世必要跟随前行的私心。
终于,连白玉开口打破了尴尬的寂静,虽不置可否却给了商量的余地。
“此事我做不了决定,需得上报朝廷拿到批文才能将许小姐的名字加上,”他说完便将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对准了自己的手下兄弟们,“我们这几日也会多加分辨茶叶品种,如若可以辨析明白便不劳烦许小姐受累走这一遭了。”
说罢便将茶叶收在囊中,招呼侍卫们起身告别。
“大人慢走。”聂银烛躬身相送,垂下的头发遮住了面庞,她方能趁此时机长吁了一口气。
再起身时竟对上了连白玉回头看他的眼睛,四目刚一相对便互相撇开,彼此都觉得对方的眼睛里藏着话,却又无法说明。
直到连白玉远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帘,聂银烛才捂着胸口吐着气倚在桌旁,心下却不得安宁,酥麻的感觉又激烈起来,直闹得她埋怨秦艽埋怨九重天:好好的开什么春寿大会,好好的春寿大会搞什么入不入仙门的差别,若是有秦艽在身边她便不至于这样孤身一人去大漠了。
现下仙法用不了便不说了,连白玉的存在就像爆竹一样随时能炸裂她的思绪。
正发着牢骚,秦艽这厮又慢悠悠地从门口踱了进来,怀里又捧了厚厚鼓鼓的一包吃食,走进一闻才知是桂花糕的味道,清甜的花香混着茶香,莫名地给了聂银烛一丝慰藉。
“哟,又是谁欺负我们家宝贝闺女啦?”秦艽又端起了许家老爷的架子,慈爱地摸了摸聂银烛的脑袋。
不知怎地,见过连白玉后,聂银烛觉得秦艽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有当年白绛的味道,刚刚平息的心又开始躁郁起来,一瞬间什么胃口都没有,连秦艽递给她的最爱吃的桂花糕都没心思接了。
“我说秦艽啊,你能不能别学白绛说话了,还不够烦的。”
结果她带着烦躁的不满却没像之前一样得到秦艽好声好气地哄,他在听到此话时突然变了脸色,不正经的样子也不呆呆傻傻天然蠢萌了,反而严肃之中带着愠怒之意。
只听他板着脸冷言道:“我没学他,你不爱提我也不爱提,难道我油腔滑调一下就一定是学他吗?”
聂银烛明显听出了其中稍许的怒意,正惊讶于好脾气的秦艽竟然也有生气的时候,那厮便立马转换成了平常一派天真小仙君的模样。
“好啦,春寿宴有好多好吃的呢,等你大功告成回来就能吃到了,我都给你捎上。”
秦艽笑眯眯地撸了撸聂银烛的脑袋,直把她朱钗步摇揉作一团。
素来不喜欢秦艽摸她脑袋的聂银烛这次却很受用,秦艽的存在就像是一块定心石一般,虽然她表面经常打压欺骂这个九重天上有一定地位的司命星君,内心却或多或少对其有点依赖。
月升之时,扬州瘦西湖畔的画舫点上了火红的灯光,聂银烛送别了赶赴春寿宴的秦艽厌竹二人,坐在湖边喝茶。
远处渐行渐远的一叶小舟颇似当年她乘船而下舟渡江南的那只,同样的清波摇曳,同样的流光醉人。
此月却非唐时月,今月不再照古人。
她喝得迷离,竟似饮酒一般,遂栖在柔软的春草上和衣而眠去了。
却不知这晚亲军侍卫连白玉在附近便衣喝酒,欲在湖边散步醒一醒酒意时发现了酣睡正香的聂银烛。
鬼使神差的,那总让他觉得面善的容颜促使他凭借酒劲俯身轻轻摸了上去,触及娇嫩肌肤的刹那猛地颤抖了一下,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脱出。
“我……是否见过你呢?”
他小声嗫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