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烟雨楼的小诗妖廿双双给聂银烛提出了一个让哑口无言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
该如何做个人呢？
生老病死、七情六欲？这样笼统又刻板的说法未免太不负责任，聂银烛虽然懒得思考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原则上却不允许自己信口说一个人人皆能出口的答案敷衍了事。
毕竟聂银烛做人也只有十七个年头，其中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大汉深宫里度过的，每天伺候主子娘娘，睡大通铺吃大锅饭，若问她该怎么做人，当时的小宫女流萤估计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而且廿双双是个诗妖，这从来没有听过的妖界品种让聂银烛觉得莫名其妙。
这世间妖怪品种众多，天上飞的，地里爬的，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皆可成妖，就是没听过诗妖这珍奇的种类。
掌灯时分，扬州城的夏夜安静到只闻见阵阵促织鸣叫声，待聂银烛仔细问了廿双双的身世来由后，才知道她属于妖怪中的独特品种，是精灵附在诗稿中化成的妖怪。
所谓精灵，无形无色，无声无象，他们是虫鱼鸟兽未曾成形的最初模样，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投身成正统妖怪，因此只能顺应时机和命运的安排，不幸中的万幸便是成为了廿双双这种奇怪的妖。
普天之下能化身为诗妖的可能只有她一只，因为其他可能变成了板凳精、灯笼怪或者夜壶妖云云……每个精灵最终的化身都是不定的，有的甚至独一无二，而无法拥有这种小幸运挂个非正统妖界身份的精灵只能继续漂泊在世间。
前几天烟雨楼对面，昔日九重天延寿星君江彦的牛杂铺子里就出了一只误打误撞成了牛杂精的妖怪，在被食客用筷子夹住时不知天高地厚地甩了人家一脸滚烫的浓汤，瞬间就烫出了几个水泡来。还是聂银烛小小施法帮着江彦夫妻摆平了食客的抗议，并将那只实在鲁莽又好笑的小精灵踢出了牛肚的身子里，送它重新找下家去了。
可眼前的廿双双却并不是简单的精怪，寻常这种小妖怪只能以投身的形态蹦跶几下，像她这种能化身能说话能自由行走甚至几乎就与人类无差的小妖怪实在难得。
一问才知道廿双双这只小诗妖已然成妖快六百年了，按着岁数顺一顺，大抵她刚刚化身诗稿时正逢盛唐落寞时，恰是安史之乱的江山失序之际。
“怪不得。”聂银烛抿了口茶。
中唐落魄之时，聂银烛不忍看民间的炼狱之景，更因为东市那间载满回忆的茶肆被叛军一朝焚尽而伤心不已，便如很多文人骚客一样遁入山林之中，刻意避开一切浮世纷扰，直到秦艽寻来让她携助九重天匡正社稷才不情不愿地出山。
那时天下大乱，明皇逃至西南，贵妃悬吊而死，普天之下鼓乐变哀乐，她真真见到了什么叫血流成河，那时冥府判官厌竹亦整日忙得焦头烂额，新死之人挤在奈何桥头，转世之人刚一出生便又陷入随时面临死亡的危机中。
见人间沦亡，佛祖叹息菩萨垂泪，众仙家也是天天将人间时局挂在嘴边。
凡人落难，无所根据的精灵却得了大便宜，尘世龙脉不稳，龙首日日被惊动，因此这些小精灵们没了无形的束缚，比以往更加欢脱起来，当年便在百姓流离失所君王痛弃江山之时多出了不少的板凳茶壶妖怪……
“不不不，我不是安史之乱生的！”聂银烛正对白绛津津有味地话说当年呢，廿双双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打断了她，直让聂银烛还停在嘴边的感叹化作了尴尬的咳嗽声。
“做人第一条准则，不要打断别人说话！”丢了点颜面的聂银烛假装恶狠狠地对廿双双道。
小诗妖立马怂了下去，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小声为自己澄清：“是的大人……那个……我真的不是安史之乱之时生的，不过确实化作诗妖不久就爆发战乱呢，那些山河流落的事情都在我肚皮上记着呢！我给你们看！”
她说到兴起时竟真的撩开了素白的衣衫，白绛吭了一声别过头去，聂银烛匆忙想要拉下她的衣服，刚凑近伸出手便被肚皮上的丹青留痕吸引住了。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聂银烛默念着熟悉的诗篇，心下疑云丛生，“这是……杜工部的《北征》，你莫非投身在老杜旁？”
聂银烛读诗不少，却对这首长篇叙事之作记忆尤深。
杜子美诗有史笔，沉郁顿挫写尽了安史之乱时的世态炎凉，他这首北征正是从失陷的长安一路逃回家中时的途中见闻。
聂银烛当时受了九重天的指令护杜甫一路安平，因他是天机命盘上重要的一环，其诗可成诗史留世千年。可以说，这首《北征》是她看着老杜一笔一划完成的，没墨了她随手变个墨块来，笔断了她又恰到好处地丢了根毛笔在地上，杜甫虽看不见她，她却经常守着他旁边等后续。
字字啼血渗泪的史法之作，初读时已感悲怆，到今日仍记忆犹新。
若廿双双是杜甫诗稿化作的诗妖，那她可真是只宝贝的妖怪了。
可惜小诗妖却摇了摇头，道：“我哪能在杜工部大人笔下，写我的人……只是个一文不名的书生罢了。”
不知是否牵扯了什么隐痛，刚刚还兴奋欢悦的廿双双蓦地落寞起来，滴溜溜转的黑眼珠似在回忆着被尘封的往事。
聂银烛也发现了这并非杜甫的手笔，这字虽也规整有笔锋，却不似老杜的笔力遒劲，一笔一划都透着丰腴与富贵之气。显然是抄写了《北征》留为欣赏研磨之用。
依她不深的书法造诣来看，写字之人不像是廿双双说的一样是个穷书生，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阔公子。
“廿双双，你跟我说实话。”聂银烛直起了腰板，“你这诗稿到底出自何人手笔，我看可不是个简单的书生呢。”
小诗妖不说话了，任聂银烛怎么问都缄口不言，好像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她就会灰飞烟灭一样。
“罢了罢了。”聂银烛不再追问，她招了招手，让白绛给廿双双安排了伙计的房间，“不是要学做人吗？那就先从我这里的端茶添水学起吧。”
小丫头身上疑点重重，她聂银烛才不是轻易罢休的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