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黑风高之时,隆隆的兵士脚步声和渐行渐明的冲天火光点燃了一方长夜,静谧安然的村庄犬吠不止。各户人家虽紧闭大门不敢点灯,院落中微不可查的窃窃私语和妇孺孩童小声压抑的啜泣依稀可见。
是屠村。
动乱发生的第二年,洛阳城早已陷落,安禄山自立为大燕国皇帝,潼关失守后便长驱直入杀进京都长安城,玄宗仓皇逃至马嵬驿,杨国忠与杨玉环俱死在南逃途中。
这里是战乱线上岌岌可危的一个村镇,处于大燕国和旧唐余势的争夺之地,差之毫厘都会影响时局的导向,目前虽掌握在残唐旧官的手中,却已是危如累卵不堪一击。
当下,屠村的角声已然奏响,割据局面已十分清晰。夜空适时落下牛毛细雨,宛若神灵们的一声叹息。
“都听着,是你们郡的长官不愿意降,不是我大燕国不近人情!要怨就怪自己生在了这个倔牛似的郡守管辖之下,下了地府不要怪错了人呵!”
强弱割据之下,早有奴颜婢膝的汉人官员投靠了大燕朝,妄图趁此机会在新朝为自己谋个三瓜两枣。危难之时,人性本质暴露无遗,如今这个气焰嚣张的大燕军官便是最好的例证。
闻见此番话,低声的啜泣和祷告声明目张胆起来,染进了悲戚的夜色里,融进了参天的火光中,他们嚎啕大哭或厉声咒骂,不知道是在哀叹自己的命途多舛,还是在骂大唐的不识局面、大燕的残酷无情。
不久之后,一声号令发下,聚合的火把们分散开来,如火星四溢。刀戟交错声叮当作响,咚咚的砸门声直教人心畏。
未几多时,便是猛然间爆发的更加凄惨的嚎啕、惨叫和惊声哭喊,伴随着戛然而止的求救和刀尖刺入肉体又猛然拔出的扑哧一声。
人间已是炼狱之景,幽都冥府的十八层地狱都未有这般残忍的酷刑。
聂银烛听见廿双双说到这个可怜的村庄才知道,原来当日他们同在那个伤心之地,共同见证了一场鲜血汇聚成川的尘世哀情。
她记得那时她与秦艽化形在村庄阡陌之中,来往的兵士看不见他们,刺目的被黑夜染了色的血流却汩汩淌至脚下,仿佛也将她的鞋履侵袭通透。
怒不可遏之时,她双眼通红就要捏仙诀去惩治这些不知好歹的兵士们,尤其是那个一脸自得的军官小人,刚刚有冲出去的意图便被秦艽拼命拦下了。
“你救不得他们!”秦艽正视着她的双眼亦是蓄满怜悯的泛红之色,“命数便是如此,我们不过是旁观者。”
聂银烛只得冷静下来,闭目隐忍着怒意,而后拂袖而去,不再忍心看到这般屠戮的残酷场景。
可廿双双和孟陵游却无法如仙人一般行云遁走,屠杀之时,他们亦在村庄之中,正蜷缩在某家农户的茅草堆里躲着。
廿双双未曾见过这般悲哀的事情,周遭的一切都让她彷徨无措,然而她本能地知道这是一件非常令人伤心的事情。她读过孟陵游笔下的边塞诗,那些黄沙残骨,那些金戈铁马,那些血染襟发九死一生,她在此时便都能悟得。
“孟陵游,我们……怎么办?”见身旁之人久无声息,小诗妖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问道。
却不想孟陵游早就泪流满面,他紧咬着嘴唇,手指狠命掐着狼毫笔,用力之处,指尖已然泛白。
他亦抖得不成样子,看得出是在极力隐忍着心中无限的悲怆和愤慨之意,然而他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书生,笔不可作刃。
不,谁说不成刃?
他当即立下掏出包袱中的纸砚来,也不管有没有水源化解墨块,沾了沾口水便草草在纸上提笔书写下行行诗句。
他要写这通天的火光和人间的惨案,他要以笔为刀戟,让那些肆意屠杀违背天道伦常之人不得安生,让那些双眸紧闭不愿认清事实之人睁开迷蒙的眼。
“孟陵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写诗!我们得赶快逃走呀!”廿双双不知其解,她参不透孟陵游的胸中起伏,便当他又是诗瘾发作。
孟陵游却依然笔走龙游不愿停下,借着茅草缝隙中的光在发皱的宣纸上书写着,力透纸背处皆是常人无法看透的决心和意志。
“那你说什么时候该写诗?”他反问道,“太平笙歌之时?尘埃落定之时?我们都变成大燕的子民奉承于那个装疯卖傻跳胡旋舞的蛮虏之时?”
廿双双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双双,我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和将士们一起拿刀剑拼杀,我却有笔……这杆笔,当与刀剑兵器势均力敌。”
他看向小诗妖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映入了天边熊熊燃烧的火光,让廿双双看到了不同往日不同凡人的光芒。
“好。”她用力点了点头,撑开了双手发出微光,为孟陵游提供了熹微照明的力量。
不多时,宣纸已用了七八张,孟陵游虽写得潦草,却将发生的一切都牢牢记在了书页上。
廿双双正一句一句辨析着笔迹,恰此时,突然响在面前的说话声吓得她一下子扑灭了光源,然后在专心投入的孟陵游出声询问之前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巴。
孟陵游闻见一阵好闻的书墨香,是被诗文滋养的廿双双指尖传来的淡淡香气,他无法出声,便向廿双双投去疑惑的目光。
刚触及她的视线,耳旁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来自茅草堆外逡巡生命迹象的敌军。
“找到了吗?那个叫孟陵游的。”颐气指使的声音传自已经投靠敌国的军官头子。
“没有,”是兵士在报告,“我们找遍整个村子,翻查了每具尸体的面容,都不是孟陵游的长相。”
“废物!”军官大喝一声,将兵士踢翻在地,正好摔在茅草堆前,孟陵游和廿双双可以看清他重重摔倒的脑袋。
一人一妖屏息凝神不敢出神,任由军官在此处不断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地训斥道:“那孟陵游笔出狂言霍乱人心,定不可留下来污了皇上的眼睛!如若此时被我抓到便是立功一件,岂料到你们这群饭桶连个弱书生都抓不到!”
是了,孟陵游此时正被大燕高层通缉着。
乱世之中最怕人心惶惶,而孟陵游起初的目的已然达成了大半,他笔下的文字确实有翻天覆地之力,南边已响起了奋起反抗的呼声。
新朝皇帝龙椅坐不安稳,自然要对这个笔有千钧的书生下狠手。
廿双双明白了时局,双眉皱在了一起。
孟陵游却忽然无声笑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