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周遭静悄悄的,泛黄的灯光下黑黝黝的棺木摆放在堂屋正中间。
“喵——”的一声打破寂静,灵堂前的烛火微微的晃动,香炉里插着十二根燃过一半的香。棺材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正在一张一张将纸钱撕开。
“外婆,小艾回来了。”
外婆循着声音望向门口,一头短发的小姑娘肩上还背着大大的包,穿着一件宽松的全黑长衬衫,连裤子也一并是黑色,很容易便融入夜色中。
领着小艾进来的是她的大表姐她大姨妈的大女儿,名叫蒋宁,大家都习惯喊她阿宁,已经工作了,今年二十七岁。嫁的丈夫名叫海子,是个生意人。阿宁在前头拉她一把:“去吧,去给太奶奶上柱香。”
外婆也催她:“小艾,过来,给太奶奶磕头。”
小艾抬头看见灵堂前挂着的大大花圈,花圈里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老人模样十分慈祥,嘴角一颗黑痣,眼神望向前方,似乎没有焦距,慢慢地那无神的眼睛似乎转动起来,目光看向她,嘴角微微上扬起来,牵动了嘴角的痣。
小艾吓了一大跳,再定睛一瞧时又只是一张黑白遗照,耳旁还有大表姐催促的声音:“快,去给太奶奶上柱香。”
屋外突然嘈杂起来,堂屋前的一条石子路前搭了几个帐篷,帐篷里亮着灯,七八个扎着裤脚的男人打着手电筒过来,嘴里嚷嚷着些什么,小艾回头看一眼,夜色昏暗,也瞧不出是谁。
“他们去江边的人回来了,我去看看。”外婆说着站起来,蹒跚着步子往外头走,走到门口时吩咐道:“阿宁啊。待会带小艾去上屋睡,叫海子他们下来守夜,小艾刚从学校里回来,爬山过江的本来就累,守灵就别叫上她了。”
外婆的身影走得远了,小艾在原地呆呆的站着,灯火处慢慢走过来一个少年,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背上也背着大大的书包,身上一件休闲的长袖卫衣,步子踏过来,阿宁捅一捅小艾的手:“你远哥哥回来了。”
曹远是小艾二姨妈的儿子,今年十八岁,正准备高考。
小艾叫了一声远哥哥。
曹远看着她点点头:“小艾,你今天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山下的千坝江涨大水了么?真是奇怪,这几天也没下雨,怎么夜里突然发起大水来了。”
这小村庄名叫竹溪村,坐落在大山上,而这座大山四面环江,江面上又没有建上一座桥,来来往往只靠摆渡,曹远看看手机是夜间十二点三十分,又喃喃自语起来:“真是奇怪啊,我回来的时候摆渡的姜叔不知道去哪了,我自己把铁船拉过来了,船一拉过来上游就发起大洪水来了。”眼神看向小艾,“你回来的时候看见姜叔了么?”
小艾点一点头。
那头人声嘈杂地向这边喊,阿宁听清了:“他们说抓了螃蟹跟鱼,要吃夜宵呢,你们两个回来的最晚,吃饭了没有,过去多少吃一点吧。下半夜守灵我会去叫你们海子哥跟天哥哥来,吃完你们就去上屋,静姨在呢,会安排你们住的。”
静姨是小艾的三姨妈,有着两个女儿跟一个儿子,这次给太奶奶送行,将孩子们都带了回来,一家五口只有三姨夫在外地出差赶不回来。
小艾跟着曹远去外头搭建的伙房里坐着,曹远看一看她:“多大个人了,怎么还穿得全身黑的呢,女孩子穿些明亮的颜色不好么?”
“黑色耐脏。”
曹远笑一笑:“听说你天哥哥把女朋友带回来了,你见过没,你小时候不是老嚷嚷着要嫁给你天哥哥,哈哈哈,你是没瞧见,你天哥哥那女朋友长得可真漂亮,只是带回来的不是时候,你说太奶奶死了又不是什么喜事,怎么还把女朋友带回来了。”说到这里似乎想起来什么,“对了,刚回来竟然忘记给太奶奶上柱香了,你刚才给太奶奶磕头了吧,我先去给她老人家上柱香。”
曹远口中的天哥哥是小艾大姨妈的二儿子,名叫蒋天,二十五岁的年纪,大学毕业工作一两年了,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也是个大学生,名叫韦纤纤。
小艾一个人坐着,抬手看一看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山村里还用着用报纸做成灯罩的黄灯,昏黄的灯光下竟然连表上的指针都看不清,她觉得无聊,将书包放在长凳子上,走出伙房时沿着一条碎石子路随便走走,抬眼看了看天,半圆的月亮挂在天际,狼牙色米黄的光线淡淡地笼罩着小村庄。
“小艾——”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嘶哑的苍老的声音。
小艾惊得回过一看,看清楚老人的脸才松了口气:“秦奶奶,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老人头发苍白,脸上皱纹深得像被刀刻过一般,笑起来颊边凹陷进去:“家里没人,不着急睡,这小村子今天才热闹哩。看看你们这一大家子都回来了,热闹哩,比我那时候可热闹多了哩。”
小艾没听懂她说的比她那时候还热闹多是什么意思,又不知道要接什么话。老人的脸在月色下皱纹很有些狰狞,干巴巴的衣服紧贴着骨瘦嶙峋的身体,看着她扯出笑容来,小艾觉得背脊发凉,搓一搓手臂,听到前头有人叫她,应了一声,赶紧走了。
阿宁看着小艾跑过来,忍不住戳一戳她的头:“大晚上的瞎跑什么。这个村上啊,年轻人都出去打拼了,只剩下些老人跟小孩,这几个月啊听外婆说是鬼门大开的日子,老人们都结伴去阎王殿呢,就前一个月,下村的井边那家,那个秦奶奶,不知道怎么躺在井边上就死了,这次又是太奶奶去世了,大晚上别瞎跑,指不定撞着什么不该撞见的。”
下村的井边那家,那个秦奶奶,不知道怎么躺在井边上就死了。
小艾心里一个哆嗦,那个秦奶奶——
上个月就已经死了,那刚才自己见到了那个——
她背脊一阵一阵发寒,也不敢将刚刚的事情说出来,赶紧跟着阿宁进了屋,一进屋便听见一片欢笑声,抬头对上一张好看的脸,手上立即被人拍了一下,是阿宁:“愣什么呢,那是你大表哥的媳妇,叫纤纤姐,快叫人。”
“纤纤姐……”她颤着唇叫了一声。
旁边高高大大的青年不过二十五六岁,身上却已经有着成熟男人的稳重与魅力,小艾眼前被黑影笼罩着,头上被他轻轻一拍:“小艾,今年十六岁了吧,长高了不少。”顿了顿又说,“也变漂亮了。”
小艾又叫了一声:“天哥哥。”
“你就是小艾啊,真乖啊。”纤纤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跟我坐一起。你大姨父跟你二姨父他们去江边抓的大鱼跟螃蟹,待会多吃一点。”
小艾还是不习惯一个刚刚才见面的陌生人拉着自己的手,对于她来说,这位大表哥的女朋友就是个陌生人,她将手抽回来,纤纤笑着说:“妹妹的手好冷,小姨跟姨夫都没回来么?”
小艾小的时候,很长的一段的时间被爸爸妈妈扔在这个小山村,跟着外婆一块生活,长辈的事情她也听老一辈的人说起过,外婆一连生的四个都是女儿,那时农村封建思想还很严重,都是重男轻女的多,家里很贫苦,又没有男丁,外婆外公养不起那么多女儿,便将最小的那个女儿也就是小艾的妈妈丢掉了。
那个时候,男人总是狠心的多,而女人,在如何都是自己身上下来的一块肉,丢在荒郊野外的,跟看着孩子死有什么区别呢,于是外婆又连夜把女儿捡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坐船出了山,将女儿抱着送给别人抚养。
小艾的妈妈经历过这些,心里多少是恨的,所以长大后既不认爹也不认娘,也从来不回这个小村子。等到了生下了小艾,明明经历过同样命运的她却也同样的重男轻女,一度想将小艾扔了,小艾记得外婆跟她说过,自从将她妈妈送给别人家后,她妈妈就再没回到过这个小山村上,直到那天回来,将一岁多的自己扔到这个小村庄里。
这些事情小艾本就不愿意旁人多提起,可是这个姐姐一开口就问到这种话题,她端着水杯喝了一大口水,目光偏过去不说话。
纤纤见她不说话,也没多问,鱼汤正好端上来,鲜美的味道入鼻,纤纤舀了一大碗鱼汤递给她:“妹妹,喝碗汤。”
小艾看着面前的一大碗清爽的鱼汤,刚想抬手接过来,那鱼汤中间慢慢沽出鲜血来,一点一点蔓延着,直至整碗汤都是血红色,并且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小艾捂着嘴,阿宁捅一捅她的手:“怎么不接呢。”
小艾定睛一看,面前的鱼汤又是清爽的颜色,她颤着手接过来,却一口都没敢喝。
一桌子的人有说有笑的,小艾的身后正对着伙房的大门,凉风吹进来便像是贴在背上,她的大姨父向来是个相信鬼神的人,觉得这几个月份日子不太好:“村上的老人一个接一个死了,像你们太奶奶身体这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你们太奶奶啊,倒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我记得十多年前,她都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还领着全村的人把血蜘蛛都给烧死了。”
“什么血蜘蛛?”
不知道是谁问了这么一句。
周遭一时安静,屋外又是一阵凉风过。
大姨父回忆道:“就是一种专吸血的蜘蛛,可毒了咧,那时候村上养的大黄牛,一夜之间就被吸干了血,那种蜘蛛啊全身黑色,外表看起来跟普通的蜘蛛也没什么区别,只一样啊,吸血为生,所以叫血蜘蛛。”
曹远嗤的笑一声:“真的假的,书上只说过有那种吸血的蝙蝠,倒没听说过蜘蛛还吸血啊。”
外公坐在角落里,身上的衣服穿得单薄,面上一件麻料浅蓝色外衫已经补了多个深色补丁,拿着烟袋子吸一口自己种烟草晒干制成的浓烟:“是真的,以前村上真的有这种吸血的蜘蛛,好几个人都是被吸干血死的,你们太奶奶对那些风水的懂一些,带着村上的人点着火去把那些吸血的蜘蛛都烧死了,不然,这竹溪村哪里还有人哟。”